很有些莫名其妙地,在起初几天的吵闹之后,被整天抓住手行动不能自由的人、与整天抓着人家的手胁迫人家领着他自由行动的人,竟然不再争吵如旧了,都开始了慢慢的转变。
一个呢,不再想方设法地计划应该如何救出自己被抓住的手来,而是从此变乖了许多地领着双眼不便的人走来走去,更不再动心思来害他脑袋撞上石头或被石头绊倒;另一个呢,则会偶尔顺从她心意地放开她的手让她自由上一小会儿,甚至在自己调匀内息练习武功的时候,不再变戏法地要她睡去,而是允许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他如何将双掌幻化成数十的掌影,或盘膝打坐直到她无聊得自己睡过去而依然一动不动地……
不再有威胁强迫或总试图着逃跑,而是开始了互相的迁就。
或许,在他经历了一场几乎生死的劫难之后,他才真正地开始长大。
或许,在她被自己的爹娘小心地守护了好长的山中岁月之后,她也在渐渐地成人。
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中逍遥度日,时间似乎过的总是会很快。一转眼,他自被迫进了这白山黑水间,已停留了两月之久了罢。
犹记得他浓雾狂风中闯进这莽莽林海那一晚,尚是霜寒秋深的时节,而今,大雪却已封山。即便看不见天地间随处飘荡的风与严寒,他也明白,这塞北的白山黑水之间,早已是一片的白雪茫茫,冰封千里。
月多的休整,让他体内所余的三两分剧毒已清除得差不多了,双眼虽依然不能视物,但此时凭借他已恢复了八成的内息与武功,即便他便是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深山老林,他的性命也再也无人能轻易地威胁到。而去那所谓的塞北第一庄报他的小仇小恨,也不在话下了呢。
可是,现在,他却甘愿窝在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守着一个傻女圭女圭般的女子开心度日。
那几乎害他丢了性命的小仇小恨,在他这不能视物的双眼里,真的成了小仇小恨,成了过往云烟,他再也没有了去报复的念头。很奇异的,一生逍遥自在惯了的他,竟然甘愿被雪围困在这个小小的山洞之中。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白雪皑皑、林海莽莽,几天几夜的大雪纷飞过后,趁着好不容易天放晴朗,连翘带着云遥钻出山洞来,踏着“咯吱咯吱”没过膝盖的厚雪,去山上的松林中剥些干燥的松皮,好拿回山洞作引火的捻子。
“你都带了些什么啊,怎么这么沉?”
一边按着连翘的指引踏雪顺山路往上走,云遥一边问爬在自己背上的小山里人。
“一把斧头、一柄猎刀,还有弓箭。”拍一拍自己背上的物件,连翘笑得很是自豪,“斧头用来砍树皮、猎刀用来防身、弓箭用来射野兔山猪。”
“你会使用弓箭?”
“我们家是祖祖辈辈的好猎人呢!我当然会射箭的——啊,左边!”
云遥忙想也不想地往左移动身形,堪堪躲过山间横生的杂树枝杈。
这些时日来,他在练功之余常常被连翘拉出山洞来,或透透气,或跟着这小山里人去老林子中采摘雪下的山菇木耳之类,或如今日上山去剥些好燃的松树外皮……自他身体大致无碍之后,连翘一有机会便拉着他出山洞来,抓紧时间为即将的寒冬储存必需的食物以及柴火之类的东西。
也正因为如此,他虽双眼暂盲不能视物,但听力触觉却好了许多,行动并没受过大的影响。更在这小山里人的帮助下,只需要简短的几字提示他已几乎能在这山林中纵横自如,甚至将听声辨位的本事练得更加的出神入化——他便也似是那只被太上老君关到炼丹炉中的猴子呢,没被烧死,却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来。
“再左!”
他立刻再斜横着往左侧移动两步,只听他背上驮着的小山里人呼出一口长气。
“怎么了?我右边有毒蛇猛兽吗?”他停下来,侧头笑问。
“有棵斜生的刺树,差点挂了我的头发。”连翘喃喃抱怨。
“我说了吧,咱们洞前面的林子里松树多得是,路又好走,可你偏要往这难走的山上来!”他“哼”一声续道,“上山是有我背你呢,可下山你怎么办?我可是只有两只手,到时候如果背了柴,可就没地方再驮着你喽。”
“我自己能走。”太看不起她了吧?“我以前也曾一个人上山来砍柴打猎,我很有力气的!啊,你说什么来着?往洞前面的林子里剥树皮去?如果遇到你说的那一伙真的会杀人的人了该怎么办?!”
是他告诉她的,说有人正在到处找他要杀他呢!她往山上走便是为了躲开要他命的那伙人啊,他却不领情啊?哼,看她以后还管不管他!
“我可不怕他们。”
“可我怕啊。”他的双手一挥会变成好多好多的手掌,可她不会啊。
“有我在,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怕我保护不了你吗?”她最好不要这样想,否则他可是会捏扁她的圆脸蛋的。那不但是看不起他,简直是在侮辱他!
“可是你的眼……”连翘每看到他依然会偶尔流出血来的眼,总会犹豫。
“我现在的耳朵可是比眼睛更好用呢!”他不在意地一笑,“你忘了,前天我和你比赛抓兔子,可是我赢你了呢,丫头。”
“也只有前天那一只兔子而已。”他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的箭法可是练了好些年的,你拿着雪球丢啊丢的,一直丢了好些天啦,偶尔丢到一只兔子身上,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咱们接着比试好了!”这小丫头这么瞧不起他呀?当下脚跟一转,他往山下走。
“喂!右、右!”
“你不要紧贴着我耳朵喊好不好?”闻言右转斜行了两步,他猛地又刹住步子,微回头抱怨。
“我若不喊大声一点,你就要撞到树啦,到时候还不是又要怪我!”
“你早就不恶作剧了,我还怪你干吗?”笑了声,他慢慢地背着她往回走,“如今你可是当我的眼睛当得很好呢,就算我有时还会撞到山石树木或被绊倒,也是我反应太慢,并不是你错。”
“你明白就好!”双手揽在他的肩上,连翘也笑眯眯地,“以后再被撞了可不要再说我了。”哈!他再闹她生气的话,她还是会……嘻嘻!
“小坏蛋!”他笑哼一声,哪里不明白她其实根本藏不住的小小心思。
“我哪里——啊,左,右!”
他依言而行,背着有着圆圆大头的小山里人,自在地穿梭在冰雪林海之中。
这小山里人啊。等他的双眼复明,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把这小宝贝丫头抓在怀里,好好地看个清楚!
内息缓缓地由经脉回到丹田,慢慢收了功,他张开了双眼。
眼前,依然是一片的漆黑如墨,可眼角,却再无血珠的出现。
他的内息,终于完全恢复,身体内外的伤也终被他疗好。从此,他再也不用担心那帮杨氏家族的人是否会再追了来。
得意地“哼”了声,他站起身,侧耳听了下洞中的动静,而后循着声息慢慢踱到洞中的一处。
“还没剥完啊,小笨蛋。”
“这么大的一大段,你以为很容易便能将树皮剥下来啊!”对他的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早就习以为常了,连翘抹ǘ钔飞系暮梗?芬膊换氐丶绦?酶?废髯乓蝗撕媳?星也焕吹囊徽衫闯さ木薮笏赡旧系母刹低馄ぃ?岸际悄憷玻??饷炊嗷乩醋鍪裁?!”
前两日,他硬带着她在山洞前的林子中,要她找了棵半枯死的老松,说是他要小试身手,结果一斧头下去,高有六七丈的松树竟然被他一击轰然倒地。当时几乎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大声响差点害她被吓死!而这依然穿着他破烂衣裳的鬼模鬼样的人,却哈哈一笑,要她指引着,将松树去枝削叉不要,只将六七丈长的树干砍成了数段然后一趟趟地背回洞来。
她除了佩服他的力大无穷,更是发愁该如何处置这么多的柴木。这一下,她再不用担心引火的松树皮不够,连一整年要烧的柴火都有了。
可是,却也苦了她啊!
“我来吧!”伸手,准确地握住她的手,顺便抽走了她手中的斧头,云遥再将她推开一点,“你一边歇着去,我再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你等一下!”连翘忙又走上前,抓住他握的斧头,领着他的手轻轻砍上地上的粗壮松木,“不要用劲太大哦,小心我的斧头!”
他笑着答应,再推开她,顺着她刚才的指引,运劲在手,轰然一击,便将一人合抱尚且不来的巨大松木斩一为二。而后,两个人便是如前两日那般的,合作无间地将松木劈为一块块好烧的木柴。
“你的力气好大!”微微气喘地将木柴顺着石壁码好,连翘再说心中的惊叹。
“哈,那是自然!”一手持斧,一手叉腰,被夸赞的人得意地笑几声,“我可是身有千钧之力的!”
“你不要再说你单手托着一头牛过独木桥的事啦!”连翘忙先截断他的话头,“我又从来没见过牛,哪里知道牛长什么样子,而它又有多重?”
这些天,他常常讲他以前的故事给她听,什么曾在江南水田里帮老农将一头发脾气的牛制住并一个人背回老农的家;什么曾跳到河水里和一头水蟒大战了一天;什么曾同时和十几个人比过力气;什么曾在一个台子上跟人打架,并从头赢到尾;什么和人斗酒,一口气灌下了三坛辣辣的老酒;什么……
好多好多的她从来不曾听爹爹说过的事:也有山、也有水,更有她从不曾见过的好多好多的人。他说得很好玩,而她听得很有趣,也想去他口中的江南看看……
她真的有点好奇了呢,山外的生活,像他所经历的那般有趣,她如果能去瞅一瞅,似乎也是不错的呢。
“连翘,连翘?”
劈完木柴,云遥放下斧头刚要抹一抹额上终于肯出现了的汗水,耳边却意外地寻不到了总是叽叽喳喳的小丫头的声息。
哪里去了?“连翘?”
“啊,我在这里呢!”听见了他的喊声,连翘下意识地应了声。
“做什么呢?”将脚下散落的木柴用脚踢了踢,云遥循着她的声息走向前,很好奇这小丫头怎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将你上午捉到的那只兔子洗干净了好烤一烤当做晚饭吃啊。”一边从木桶里舀出水来将剥完皮去掉内脏的兔肉清洗一下,连翘一边回答已经走到她身旁的他。
“一只兔子够吃吗?本来还有一只呢,好不容易抓到了手,却被你放掉了。”蹲下来,云遥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清洗兔肉的声响一边玩笑着抱怨。
他好不容易抓到的兔子——是用手抓到——他在老林子的雪地里跑来跑去跑了好些时辰终于用手抓到的兔子呢,却被这傻女圭女圭看了一眼便放跑了。
“那是只母兔子!”还要她说多少遍啊,这看不见东西却能跑来跑去抓到兔子的人!“爹爹说过的,这山中的猎物虽多不胜数,可不能一味地见什么猎什么!不然以后就没得猎啦。”
“……你说得很对呢。”他听了这句话,微愣了下,才笑着回答。
“我爹爹教的呢!”
“是,你爹爹教的!”不知为什么,整天听她“我爹爹”这样、“我爹爹”那般地挂在嘴上,他有一点点的不是滋味了,“我也有好多的可取之处啊,却从没听你夸我过……”
“什么?”
“没什么!”这小丫头今日怎么了?他总觉得她有一点心不在焉的,“你洗好兔子了没?今天我来烤兔子给你吃好不好?”
“才不要!”嫌弃似的瞪瞪他依然的鬼模鬼样,连翘忙将手中的兔子背到身后,“你都来了好些好些天啦,我从来没见你洗过一次手!”他的手黑糊糊的都快成了泥,她才不要吃他拿过的东西,“好在现在不是夏天呢,不然我死也不会要你住到我这里的!”山里的熊瞎子都比他干净!
“你就这么嫌弃我啊?”在他的内外伤伤愈之前,他的全身上下不能沾一滴水,他有什么法子?其实他很爱干净的,自他有记忆起身上就绝不沾染一点的脏迹,向来是一身白衣飘逸似雪如云。可是现在呢——哎!
“我爹爹说我就已经够懒不爱洗澡的啦、够给他丢脸的啦,可我现在才知道你比我还懒——更给我丢脸!”
“啊,我给你丢脸了啊?”云遥怪叫了声,循着她的声息一把扑过来,故意将自己脏到不能再脏的手模上她软软的脸颊,“那咱们两个一起丢脸好了。”
“啊!你不要再捏我的脸!”想也不想地将手中的野兔举得高高,连翘懊恼地将自己圆圆的大头往他怀里躲,然后又立刻扭了头,“好臭啊!”
“我劈了半天的柴,浑身是汗不臭才怪呢!”哼一声,他放开她,却又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好了,你总说要借你爹爹的衣服给我穿,衣服呢?”
“我不要借你了!”
“我去你那宝贝的温泉池子里洗一洗总成了吧?”
“真的?你不是不能沾水的吗?”她每次要他去洗一洗,他却总是推说还不到时候,说只要他的眼睛还在流血,他的身子一沾水就会着起大火来——有时她虽想拿水泼到他身上试一试,可又怕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着起火来,她该怎么办?任他被烧死吗?所以虽然不乐意他总像只鬼似的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却也不再提议他去她最宝贝的温泉池子去洗一洗了。
而今听他这么一说,她立刻看向他的眼睛。眼角挂满了血渍,斑驳干涸得真的似鬼眼一般,却也真的没有血珠再流下来了。
“你、你真的好了?”她大叫了声。
“是啊!”他却嘟了嘴,“不然你怎会闻到我身上的臭味?”因为他的身体会出汗了啊。
“怪不得你这些天这么用力地跑啊跑、跳啊跳的……”原来是为了在这大冷天里流出汗来啊。
“我也是为了帮你呢,丫头!”他笑着推她,“好啦,快去拿你爹爹的衣服给我,我去洗澡。”憋了多少时日了啊,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清洗一下自己了。
“原先怎么说你也不听,现在却又这么着急!”连翘放下手中的兔肉,乖乖被他推着走,“可是我饿了哎,先烤了兔子吃你再去洗澡行不行?”
“你烤兔子,我去洗澡!”他可等不及了。
“嘻,我知道,你自己也终于受不了你的臭味了,是吧?”终于也轮到她取笑他的时候了!
于是点了火把,取了她爹爹旧时的冬衣,拉着他走过了长长的窄道,将他领到她最宝贝的温泉池子边上。还没开口,便被他赶了出去烤兔子,说是等一下他洗好了便要吃。
她其实也饿了,便乖乖地听了他的话,放他一个人在泉水洞里,自己跑出来烤兔肉。
但,她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
她洗澡时他从来便坐在池子边上等着她,同她说说笑笑的,可是,他却不准她陪着他——
他是不是有哪里瞒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