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漆黑一片,耳旁先是寂静无声,而后轻轻的衣裳摩擦声传了来。
“你做什么?”手微微使劲,他收紧左手五指。
“哎哟!”喊痛的哀号马上从他耳边响起,“我不会再逃啦!我很冷,我要去给火堆添柴啦!”
“刚才你已添过了。”不理会女子的哭号,他神色淡然地抓紧她的手腕,不动如山,“已经试过好多次了,你还不死心?”
自他半是恐吓半是威胁着要这女子带他躲进她这屈身的山洞来后,依他料想,才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而已,这又贪吃又爱哭更是狡猾的女子已妄想从他身边逃走了四五次之多!
“我才不要和鬼呆在一起,更不要和看不见的瞎鬼一起……”含糊地低声喃喃了句,女子显然是怕被他听到,但却不知他眼虽看不见东西了,耳朵却很是尖的,这些模糊的话语其实全被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此时按理说,他尚身处重重危机之中,但听了女子这句喃喃自语,他竟然有了笑的心情。
“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东西了?”他将脸转向女子的方向,眨了眨眼。
“啊呀——”女子却惊恐地叫了声,而后抬起自由的另一只手来,一把将他的脸又推到自己看不见的方向,“很吓人的你知不知道?你的眼还在流血,我才不要看你的鬼脸!”
“我在问你呢,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东西了?”他压住突生的笑意,好心情地再问了句。
“一直流一直流……血的眼看得到东西才怪呢!”
他手中传来女子轻轻的颤抖。
静默了下,他深吸一口气,再接再厉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东西了?”
虽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他却几乎掌握了这女子的性子,她似乎很喜欢同人玩躲迷藏,对于他的问话,非要顾左右而言他。
许是被他的严肃吓住了,女子终于肯乖乖回答:“如果不是我那时候喊了声‘鬼’,你根本发觉不了我就在你的前面六尺处。”当时她甚至已经呆呆地被他吓傻愣在原地好久,而他虽一直拿流着血的眼睛用力狠瞪着她看似的,眼瞳却没一点的焦距!“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片林子里,整天的同山猪土狍甚至是熊瞎子看来看去的,若发现不了你的眼神有古怪才真是笨到家了。”语罢,她却极是懊恼地垂下了头。
她还是太沉不住气兼胆子太小了,如果她当时什么声息也不发出来,他除了能听到她身后不远处流水的淙淙响声,根本就不会发觉她的存在。
“你的名字?”沉默了下,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为什么你不先说?”
“云遥。”
“呃?”
“我的名字,云遥。白云的云、逍遥的遥。”他虽不能亲眼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却几乎能从脑海里勾画出这女子现在的惊诧神情,“你的名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丫头。”
“什么?”这一次,轮到他惊诧了。
“我爹娘都喊我‘丫头’啦!”女子并不是十分甘愿地说道。
“丫头?”他笑了声,“那么大名呢?你爹娘总不能喊你这个小名一辈子吧?”
“连翘。”
“连翘?”
“我爹爹说我是在初春时节出生的,恰好那时候院子里的连翘花开了好多,很好看的。所以我的名字叫做‘连翘’!”她似乎给他气疯了,朝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了出来。
“连翘啊——”云遥再笑了声,并没有恼,“很好听的名字呢。”
“我爹爹取的啊,好听是应该的!”“哼”了一声,连翘立刻又忘记了刚才的气恼,马上兴奋地接过了话头,“你的名字呢?也是你阿爹取傍你的吗?”
“我从小没有爹娘,我是师父从路上捡到的。”
“那你的名字呢?”连翘马上追问。
“师父取的啊。”云遥哑然失笑,“都告诉你了,我从小没有爹娘,我是师父养大的,名字自然也是师父给我取的。”这名唤连翘的女子,看来还真的只是一名小丫头呢。
“骗人!我爹爹说过,世上哪一个人都有爹娘的。你怎会没有爹娘?”
“我哪里知道?”云遥简直是不敢相信这小丫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师父也曾告诉过我,我被他从路上捡到时我还不会走路呢。我当然也是爹娘生的,可能是被他们丢弃了吧。”
“天下哪里有丢掉自己亲生骨肉的爹娘?你一定在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他微偏开头,免得已经开始点到他额上的手指头不小心再戳到他已经够可怜了的眼。
“好让我可怜你,然后不赶你走啊。”
云遥一时怔愣得说不出话来。
“哼,你欺负我脑子笨,什么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哦,我虽然从来没见过山外的人,可我爹爹打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啦,说从山外来的人啊,有好多好多都是坏蛋!他们只会编瞎话来讨可怜,然后用很少很少的一点东西就骗走我们山里人好多好多的山参兽皮!”
“……”
“没话说了吧?我爹爹说我很聪明的!才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
云遥愣愣地听这小“山里人”得意洋洋地说了噼里啪啦的一大堆,这还不算呢,他的额头更被她的小手指头戳得生疼。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末了,小山里人很不满意他的“没话说”,再一次用力戳戳他的额,要他同意她的说法。
“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你承认自己是在骗人了,对吧?”哼!她就说嘛。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他忍不住重复一句。
“好让我可怜你,然后不赶你走了啊。哼,你欺负我脑子笨,什么也不知……”
“停!”天哪,他算是真的被这小丫头打败了!“你刚才已经说过一回了。”
“可你也已经说过那一句‘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了啊。”
这也算是待客之道、礼尚往来吗?头疼地吸口气,云遥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想抹一抹额,但左手刚抬到颌下便又迅速地放回了原地,而后也“哼”地笑了声,“连翘,你还不死心吗?”竟然又想溜!
“可你抓得我好痛!”刚自由不到一眨眼的右手手腕又再次被这鬼模鬼样的人紧紧扣了住,连翘恼火地用左手使劲抠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你放开我啦!我已经把你带到我的山洞来了耶!你还想怎样?”
“我什么也不想。”当务之急,他是要先躲过或许即将来临的重重杀机,更要想方设法将体内的余毒逼出体外,至于身上所受的内外伤也要先顾一顾才是——他要想的事多着呢,却竟然还有心情浪费无用的时间与精力在这宝贝的小丫头身上!
天哪,他的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了?
“那你还不放开我的手。”用力地抠啊抠,抠得手指头生疼,更不小心抠痛了好几次自己的手腕子。气极了,连翘索性将头一低,狠狠地咬上紧抓着自己手腕的讨厌手腕。先出口气再说。
“你干什么?”左手手腕突然的剧痛让正陷入沉思懊恼中的云遥一下惊醒过来,左手先是一甩,但尚未甩出却又忙收住了劲道,“你疯啦,怎么动不动就咬人?”她当初刚一见他就狠狠咬了他肩胛骨一口,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她知不知道?
正狠狠出气的连翘才不管他是不是疼呢,只一劲地狠咬下去。
“放开!”无奈地伸出右手,他照着方位轻轻一弹,只听见“哎哟”一声,自己被咬住的手腕总算逃月兑了虎口——喝,似乎被咬出血来了呢!
右手一模左手手腕,他苦笑一声。
“你用什么扎我来着?好痛啊!”委屈的声音,她几乎快哭出来了。
“我只轻轻地弹了你一下而已,谁叫你咬我了?”摇摇自己的右手食指,他好心情地笑了下,“我告诉你哦,你再咬我的话,我真的会不客气的!”
连翘先是愣住,而后不敢置信地喊了声:“这是我的家!你是山外来的人,竟然敢说这样的话?我不理你了,你一点也没有礼貌!”
“这你就有待客之道喽?”他再笑。
“你、你——”
“好啦,我礼貌一点,你也不准再咬我了,我们讲和,好不好?”他先软下声气。
“……那你放开我的手。”
“你不跑?”
“这里是我的家,我跑到哪里去?”
“这里的山山林林都是你的地盘呢,你跑到哪里我哪里知道?”他才不上这小狡猾丫头的当呢。
“你!”
“好啦,你又受惊又生气又同我吵了这么半天,也该累了吧?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他在同她斗智斗勇更斗吵的时候,其实也在暗暗地调匀他散乱的内息呢。如今内息虽依然有些恣意不受他控制,但比起前夜来却好了许多,如果再静下心神来,怕是用不了三两日便可以恢复原先功力的五六成。那时候就算再有追兵寻到这里来,他即便打不过,自保却也会绰绰有余。
“……如果我睡着了,你会不会像爹爹说的故事中的坏人那样乘机杀我灭口?”
“我若想杀你的话,早在你骂我是鬼的时候就杀你啦,哪里又会等到这时候?”他“扑哧”一笑,“另外,我为什么要灭你的口?你认识我吗?”
连翘先是用力地摇头,而后才想起这鬼模鬼样的人并看不见,便又开口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连你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当然不认识你。”
真的,这个一直抓着她手的人,她除了看清他穿着一身血污污的破烂衣服、像山草一般的披头散发,以及一双黑瞳大眼之外,还真没仔细瞧过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呢。至于为什么不仔细地看看,一个原因是他满脸的血渍脏兮兮的,如今紧合着的双眼还在一直不停地从眼角流着细细的血珠;另外,她只顾着掰开他的钳制逃离他、更只顾着同他吵闹啦……还没来得及看呢。
想到此,她忙就着一旁的火堆光亮乘机认真地看了他两眼。而后,唇张了又张,最终却决定还是什么也不说地闭上嘴巴的好。
其实,她好想告诉他,他这样子真的像是她爹爹曾告诉过她的故事中的——鬼啊。
“既然你不认识我,那我自然就用不着杀你灭口了,对不对?”并不知道这小泵娘的心思百转,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一样,云遥放柔了声音,伸右手模上她的大脑袋轻轻拍了拍,“你睡一下,等你睡醒了我们再说话好不好?”
“你真的不会杀我吧?”她看一眼自己被紧抓着的右手,再偷瞄一眼他的鬼脸。
“不会。”
“那你可不可以放开我的手了?”
“这个不行。”他故意板起脸,想用他依然在淌着血水的眼与满脸的血迹污渍吓她,“睡觉!”
“啊,你不要再装鬼啦!很吓人的……天还正早呢,我睡不着。”
这一次,他不再与她浪费口水,右手手指直接点上她的脑袋,模到她脑后的睡穴,轻轻一拂,终于还了自己一个清静。
深深地吸口气,云遥将瘫软在自己身边的身躯抱起来,轻轻掂了掂,而后转身放到他坐着的石床上,模索着将床上的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己则盘膝坐到地上去,凝神静息,开始全力地运功疗伤。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云遥将散乱于奇经八脉中的紊乱内息尽悉收归整理重新纳为一体,再缓缓地引导着内息行遍大小周天,知自己内伤无什么大碍后,他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的漆黑,耳旁除了从远处洞口呼啸而过的山风响声外,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记忆中从来不曾经历过的黑暗与无边的寂静,在这一刻,是这般清晰地萦绕在了他的四周,心,一下子激烈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这是在哪里?他,现在身在何处?
浑身的肌肉,霍然紧绷,几乎从耳边响起的“冬冬”心跳,大声得让他差一点跳起来。而后,他竭力放松自己紧绷的躯体,深吸缓呼,慢慢让自己急剧的心跳缓下来。
自他有了生命的这二十年来,自他有了记忆的这十八九年来,他还真的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如此胆小惊恐的时刻呢。
自嘲似的哼笑了声,他重新闭合了双眼,试着再次引导整合了的内息运行于奇经八脉,想要尽快恢复以前的状态,以便在那些人找到自己之前完全地复原,而后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他从来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心眼窄小之人,自有记忆之初他便跟随着师父行走四方,看惯了这世间的恩怨情愁、江湖的争斗仇杀,早已像师父一样学会了嬉笑着面对,知道什么也不必认真地来对待,只要自己安然地站在那腥风血雨的圈子外,就只不过是在看一场游戏一场有趣的闹剧罢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的几十年而已,逍遥自在地快乐着,等到他如师父那样笑哈哈地离开他一般地离开这人世,心既无留恋更无牵挂,其实真的不错。
但,他却不是一个真的什么都看开了、心胸宽广的圣人,不会什么笑对恩仇,更学不来那些江湖大侠们的以德报怨——
他这次千里迢迢地从温暖的江南远赴这苦寒的塞北深山,只是为了完成师父的惟一遗愿:将师父的骨灰葬于曾师的墓旁。至于完成师父遗愿后,他便准备返回江南,重新去过他自由且逍遥惯了的生活,才不想留在这塞北的苦寒之地受罪。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在寻到曾师墓地准备将师父骨灰安葬之时,竟然撞到了来曾师墓前拜祭的曾师的后人。虽不喜欢与那些并不认识偏又月兑不了关系的人打交道,但出于对师父的孝敬,再加上对从未见过面的曾师父的一点点——从师父口中得来的敬仰——他只能三言两语地与那些拜祭的男男女女打上些交道。
但是,最终惹祸上了身。
曾师的那些男女后人便是在江湖赫赫有名的自称塞北第一庄的杨氏宗族人。
原先,他并不想与这些人扯上任何关系,但三言两语过去后,他竟然听这些人说到了他从师父那里学到的武功与这江湖第一庄出自同宗。他到底年少,好奇心一起,便顺着杨家庄的热情邀请顺势去了那里做客,想看一看自己的武功与他们有何不同。
他便在那江湖第一庄内逗留了数十日,出乎他的意料,一番武功印证下来,他竟然发现这第一庄的家传武功与他的相比,虽是出自同源,但论精华高下,却立马可分——他的出自正宗,而第一庄的,则只是由正宗所衍繁出的旁支末梢而已!
心虽诧异,但他终究不清楚曾师那一代的恩怨是非,也就不便多说什么。况且曾师这些同宗后人们待他并不生分,甚至在他出言决定告辞之时,其庄的现任庄主杨豁严为挽留他,竟然请当时在庄内做客的少林名僧为媒,一定要将他的甥女嫁他为妻。
可他想做的,却是像那自由逍遥的天上之云,只是想如师父在世时快乐般地度日。等到年老了,便如曾师领养师父、师父领养他般也领养一个无爹无娘的孤儿,将自己的一身武功倾心传授,师徒两人无忧无虑地继续行走江湖,看人世间的热闹。待他走完这长长而又短短的人生路时,便也嘱咐他的徒儿将自己骨灰安葬在曾师及师父的墓旁——也算是不枉他此生了。
因此,这娶妻之事,他是从来不曾想过的。但他与那少林名僧有过一面之缘,而今名僧亲自为媒,他实在是不好推月兑,再加上他在来塞北的这一路上曾留心寻找过,想找一名顺眼喜欢的小徒弟,却总是找不到。于是便突发奇想——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孩儿呢?
当时他头脑一热,便痛下决心,应允了这门婚事。
可惜他实在是太单纯,对这人世间的人心险恶了解不透——在他欢欢喜喜地拜堂成亲当晚,刚刚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与新娘子饮罢交杯酒,他便震惊地发觉,这些极力与他攀亲的塞北第一庄的人们,与他攀亲竟然是假的!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将他除去——因为他们绝对不允许叛徒的存在!哪怕是几十年前早已化为灰炙的叛徒的徒子徒孙也是一样!除了他们,任何同宗的武功心法,都不能存在于这个世上。
那交杯酒中竟然下有剧毒!
当时他怒不可遏,并不是恨这些行事如此卑鄙的小人的猥琐作为,只是气恼自己如此简单地便中了他人的圈套。带着一团愤怒的恼火,他拼死杀出了重围——即便是死,他也不要死在这些卑鄙的小人手里!
一番生死恶斗,他在斩杀十数塞北第一庄的高手之后,狼狈地逃到了这深山老林中,以一双眼睛为代价,重新换回了自己的逍遥与平安。
现在,他发誓,从此他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而那些恶意伤害了他的杨家人,他一定要让他们付出终生难忘的代价!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绝不轻饶!
“哼”了一声,他再度睁开不能视物的双眼,伸手粗鲁地抹去眼角依然不绝的血珠,闷笑出声。
一阵浅浅而缓缓的呼吸声,却在这一刻,倏地传入了他的耳里。
呼吸,既浅且缓,如果不仔细去听,甚至会被忽略。
愣了下,他试探着慢慢抬起手,模索着,重新握上沉睡中的女子的手腕。不同于他手心的一片冰凉,她的手腕温热而结实,而他愤懑的心,竟然在这一刻,奇异地,竟有了轻松愉悦的感觉。
不懂一点武功却敢咬了他两次,更是恶意让他撞树的小狡猾,在他这威胁恐吓过她的鬼模鬼样的人跟前依然睡得那么香甜!真是个傻女圭女圭啊——
若是她年纪再少上那么一些,说不定他会如师父收养他一般地,将她领养了——想一想,或许真的是个不错的好主意呢——如果她再年幼一些的话。
微勾唇,他笑出声。
依然从眼角淌着血泪的脸,在这一刻,妖媚得竟如同扑火而舞的绚烂夜蛾。
却,无人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