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当一名神偷,首先要有利落的身手,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犯案不留痕迹才是高手;再来,必须视钱财如粪土。”
“为什么!”每次听到这儿,靳蝶儿总忍不住出声打断。“既然视钱财如粪土还偷?真蠢!”
她的发言通常会引来师父的白眼,然后他会继续说下去。
“要知道,所谓‘神’字流之辈,其操行必定清高不可侵犯,为兴趣而偷,或为济贫而偷,如此才够格称之。倘若一名偷儿,既不是有这不偷不可的瘾,也没有劫富济贫的心,那就不能称为神偷,而是小偷。小,微不足道之辈也。”
这些道理,靳蝶儿自幼时起,每天总要听师父说上这么两回,其老掉牙的程度,和绝大多数的床边故事一样令人呵欠连连。而其令人耳熟能详的程度,也到了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地步了。
她叹了一口气,起身推开窗,外头是一片纷飞的大雪,白茫茫的世界。
就算再给她一个头她也想不透,师父这号称——所谓的号称就是嘴巴是这么说,实情尚无法知晓——名闻天下的第一神偷,怎么会窝在这终年大雪不断的望雪峰上,一窝就是十八年?
“八成是偷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结了大仇家,怕人家上门寻仇,索性退隐山林……”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环顾屋子里简单的、其实算是清寒的摆设,当机立断地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如果师父果真海捞了一票,早就吃香喝辣去了,干嘛住在这种烂地方,还害她也跟着过了十八年的苦日子?
这太不合理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师父藏了起来,不让她看到啊……
她搓了搓手掌,打算对屋子来个大搜查。
“师父这人怪里怪气的,老藏些奇怪的东西当宝,搞不好真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也说不定……”她的话才刚说完,后脑勺就被狠狠地敲了一记。
“哎哟!”她惨叫一声,抚着头蹲下。
痛!好痛!
“你在干什么?”在她背后,骆巧铃背着一个布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还没学会偷别人的东西,居然先偷起我的来啦?”
她转过头看向师父,嘟起小嘴。
“那也不用下这种毒手吧?使这么大劲,很痛耶!”
“不痛就不用打你了。”骆巧铃大步迈至桌旁,将布袋放到地上。“你又在耍啥宝,找什么东西?”
她随着师父的脚步移动,乖乖地站在他身后,老实地说:“我在想,也许师父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让我看到。”
“哈!”他一声短笑。“你真找得到,换我叫你师父!”
她闻言,一张小脸马上垮了下来。
“蝶儿怎么想都不明白,您老在这鬼地方蹲了十八年的原因。”
“以你的智慧,确实很难想明白。”他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然后从袋子里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大多是一些日常用品。
“师父!”她恼叫:“我是和你认真的!”
他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
“这都是为了你啊。”
“是吗?”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表情明显地露出怀疑。“如果真是为了我,也不必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十八年了,除了您,我只见过山下砍柴的李樵夫!”
骆巧铃抬头看她,眼底闪着惊喜的光芒。
“咦?看你平时呆头呆脑的,怎地此时灵光起来了?”
她嘟嘴。
“您别瞧不起我。”
“我说实话而已。”
“师父,我要下山!”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露出哀求的样子。“您老人家要在这里安养晚年我没意见,可是别拖着我陪葬啊!”
他看着她半晌,终于收起了玩笑的态度,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道:“这里有什么不好?单纯的白色世界,没有武林的杀戮血腥,没有江湖的尔虞我诈“这不是什么鬼地方,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她闻言,猛翻白眼。
“我不要世外桃源,我就是想体会武林的杀戮血腥、江湖的尔虞我诈。师父,拜托您啦,让我下山好不好?”
“别想!”他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收了这么一个蹩脚徒弟,教人笑话!”
“什么蹩脚徒弟!”士可杀,不可辱。她瞪大了眼,气呼呼地说:“我可是即将名震武林的妙手神偷!”什么嘛!她好歹也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居然把她瞧得这么扁?
她的话才刚出口,立刻引来骆巧铃的一阵闷笑。
“什么叫即将?这妙手神伦又是哪位?”
“即将的意思就是说,将会,未来会。”她面有得色地说着。“至于这妙手神偷嘛,是我给自个儿起的头衔,怎么样,够响亮吧?”这可是她费尽十天十夜、绞尽脑汁、穷她一生之精华所想出来的称号呢。
听到这儿,骆巧铃终于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
“凭你?”语气里是明显的讶异和嘲笑。
这小娃,从小就是这性子,说单纯可以,说是蠢也行,也不晓得是福是祸。一个小女娃想要在武林中闯出名堂,可不像夸回这么简单。
“所谓名师出高徒,师父您这么厉害,我这个徒儿当然也很出色喽。”这句话表面上好像是在夸他,事实上根本是在借机捧她自己。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他还没笑完。“但是再好的师父若是遇上了资质愚钝的徒弟,只怕就算身怀绝技,也很难教出高徒啊!”
耶?她瞪大了眼睛。
这还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啦!
“师父,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好歹我也是您‘惟一’——”她特别强调这两个字。“的弟子啊,如果我学艺不精,您也有责任的。”
“我有什么责任?”他摇头,马上把责任撇个一干二净。“要是可以,我也想收个天资聪颖、善体人意的徒弟……”“师父——”她低声警告。
“好啦!”他挥挥手,结束这个话题。“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好吧,既然您这么看不起我,那就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自己。”她的眼底燃烧起熊熊斗志。“我会证明我的的确确得到了您的真传,绝不会辱没了您的名号。”说来说去,她还是想下山。
骆巧铃看着她坚定的样子,沉沉地叹了口气。
“哎!反正你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了,就算我现在不让你下山,改天你也会溜下去。”
她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您的意思是说?”
“我答应让你下山,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交代的东西你偷不回来,那从此以后就给我乖乖待在望雪峰上,别再动不动吵着要下山了。”
“没问题!”她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说吧、说吧!什么东西?”
“好。”骆巧铃沉吟了一会儿,“那么,芙蓉宫的镇宫之宝,时间就以十天为限。”之所以挑上这样东西,是有意刁难她,他要教这娃儿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林可不似她想的那般简单。
她自信满满地一口答应。
“那还不容易!”
芙蓉宫的……镇宫之宝吗?
她搔了搔脑袋,叹了一口气。
虽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师父,但对于芙蓉宫在哪里,这镇宫之宝又长得什么模样,她可是完全没个底。师父也绝,她临下山之前向他讨些线索,只换来冷冷一字:
“问。”
好吧好吧,问就问吧!可是没想到她不耻下问的结果,竟招来一堆将她当猴子般围观的家伙。
之坩位客倌……”店小二有些迟疑地望着她。“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你当真不知道玉芙蓉的来历?这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是啊是啊!”周围的人纷纷七嘴八舌地附和。“这么出名的东西,就算是三岁孩童也晓得。”
言下之意,是她比三岁小童还无知。
“喔,原来就叫玉芙蓉。”她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派天真的模样。
“客倌,你真不知?”店小二露出讶异的表情。他还以为这小泵娘开他玩笑,原来她真的不知道。“这玉芙蓉和月美人、青龙令合称武林三宝,这三样东西名闻武林,没有人不知道的。”
“是吗?看来这句话要改写了,因为我就不知道。”
他接着又详细说明:“你问的玉芙蓉,是芙蓉宫的镇宫之宝,而青龙令和月美人,分别是青龙帮的帮主信物和冷月山庄的二小姐;她是公认的第一美人。据说原来只有两宝,但因为月美人姿色绝丽,好像天仙下凡,因此将她和其它两宝并论,便成了三宝。”
“哦!”说到美人,她可有了兴趣。“这月美人真的有这么美?”
“这个嘛……”小二搔搔后脑勺。“冷月山庄的二小姐那是这么容易见到的?这是传闻啦!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晓得真的假的。”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客倌,你问这要做什么?”
她闻言,一双大眼睛先是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接着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
“我要……盗宝!”此言一出,原本吵闹的客栈瞬间变得寂静起来,而原本一直坐在角落、对围观人群始终兴趣缺缺的白衣男子也在此时抬起头来,极感兴趣地瞅着她的侧脸。
这小泵娘想盗芙蓉宫的镇宫之宝?这倒挺有趣的。
男子的唇角漾开一抹浅笑。
“你想盗武林三宝?”人群中有人大喊。
“是啊。”她的头点得干脆,没半点犹豫。
众人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先是脸色大变,一阵错愕,接着大伙儿一起哄堂大笑,其笑声震天之势,直要把屋顶给掀了起来。非但如此,这一笑还颇有欲罢不能之势,足足笑了一刻钟才渐歇。
大概是觉得众人如此大笑,颇伤她的心,一名老者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小泵娘,你要知道,这武林三宝虽是家喻户晓的珍宝,但到目前为此,还没听到有人见过的,更别说是偷啦。”
“哦?”她的眼睛在听到这一段话之后,瞬间亮了起来。“这么说来,我是空前第一人喽?”
本来嘛,要干就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干,那才有趣,才叫轰动,这一次若是让她成功了,她必定声名大噪、名声远播,到时师父就再也不能说她蹩脚了!
想到事后的风光,她自顾自地喜孜孜笑了起来。
她反常的反应让一群人全惊呆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全场寂静。老者这时只得又接下去说:“你可知道,这武林三宝分别在武林的三大势力之中?”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等待预期的惊惶反应,结果却大出意料,只见她张着一双兴奋的大眼,企盼地等着听他说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
“青龙帮和冷月山庄不提,就是略逊于两者的芙蓉富都是机关重重、高手云集,只怕你还没看到玉芙蓉,就先丢了小命了。”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齐声附和,劝她万万不可做这等傻事。
想她年纪轻轻,正是花样年华,犯不着干这种和自尽没什么两样的傻事;从来没有一个人会笨到去招惹武林的三大组织,那根本是自掘坟墓。
然而尽避众人好意地一再劝阻,仍不能打消她的主意。
“倘若我盗成了呢?”开玩笑!事关她的名誉,岂能就这么打退堂鼓回去让师父笑话?那可不行!
一名大汉拍胸。
“要是你真的盗出了玉芙蓉,老子以后逢人便夸你是天下第一神偷!”
众人闻言,都不禁点头。能盗出武林三宝的人,真够格称得上是第一神偷,此美名当之无愧。
“真的?”她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简直迫不及待要大展身手。
“当然是真的。”大汉转头。“你们说是不是?”
“没错没错!”
炳哈,这下她可真的要名震江湖了,到时带着玉芙蓉荣归望雪峰,师父的表情肯定精采!
想到得意处,她还不禁大笑了起来。
“好!打铁趁热,要偷趁早!”她桌子一拍,跳起来马上走人。然而前脚才刚跨出大门,她马上又转身折了回来。“我忘了两件事。”她探手入怀,掏出大大小小的钱袋,一个个放在桌上,有些难为情地说:“老毛病,顺手‘拿’了过来,大伙儿别介意。”说着,她傻傻地笑了起来。“还有,我的称号是妙手神偷,可别说错了。”语毕,她踏着轻快的脚步、哼着小曲,在一群人讶异的眼神下走了出去。
大家都愣在原地,呆呆望着桌上的钱包和她轻快的背影,对于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从他们身上偷走了钱袋,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角落的白衣男子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加深。
这个小泵娘倒是挺有趣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样;他倒想知道,究竟这有趣的女子会有多大能耐。
无声无息,白色人影随她而去。
没有辜负她的糊涂,靳蝶儿直到走出客栈几十里才猛然想起:她居然忘了间芙蓉宫在哪里!
真是……她一脸懊恼,干脆往树干一头撞死算了!
从前师父老骂她蠢,她一直不服气,这下不承认都不行了。
她抬首望天,已是黄昏。再环顾四周,荒山野岭的,连个鬼影都不见,更遑论任何歇脚的地方了。
难不成真要来个“以地为枕,以天为被”,露宿野外吗?
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在这种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最容易出现那种“东西”了,她靳蝶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这种看得见模不着的东西十分敏感,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吓死。
往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破庙或民宅之类的歇脚处吧,她才不想睡在荒郊野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的运气不错,天色还没全暗就找到了一间破庙;不过当她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里头早就坐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男人,不过脸上却绑了一条布巾,遮住了大半脸孔,好像不想被别人认出来似的。
通常不想被人认出来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很出名的,树大招风,总是低调些;一种则是不能被认出来的,诸如杀人凶手、梁上君子或是强盗土匪这一类的。这个人属于哪一种?
她好奇地瞧着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蒙着脸?”
白衣男子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眸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既然蒙着脸,当然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
“为什么?”她问得理所当然,好像完全没想到面前这个男人与她素昧平生,问这种问题太过逾矩了。“你是干了什么坏事,怕被人认出来吗?”
“可以这么说。”他的声音很斯文、很好听。“虽然还没做,不过等一下就要做了。”
咦?
她微微睁圆了眼。这里除了他们两人,没有别人,他说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打算打劫她吗?
不会吧?
“你开玩笑的吧?”她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来,里头是一些干粮和几件衣物。“你看,我身上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你要打劫我,是白费工夫。”
男子先是看着她半晌,接着轻笑出声。
天!这姑娘真是天真得可爱。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地图。“我是指这个。”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左瞧瞧右瞧瞧,也不怕他突然攻击她,自己跑到他身边蹲下。
“这是地图。”男子将它放进她手里。“这是芙蓉宫内部的地图,上头标示着玉芙蓉所在的位置。”
她看着那张地图半晌,久久没说话。
就算她再怎么单纯也知道,这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东西,也不是一般人会轻易送给陌生人的东西,而且,这是一张很有价值的地图。
“喂!老实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她把手上的纸还给他。“我虽然有点呆,可也不是蠢,这种东西那有人会随随便便送给陌生人的?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送你一样你很需要的东西罢了。”
“谁说不重要的?这很重要……”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往他身上嗅了一嗅。“你身上好香。”
“这是武林有名的迷香,等一下你就会昏过去了。”
她闻言瞪大眼睛,马上起身往后跃开,用手指着他,惊慌地说:“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拿迷香害我?”
男子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我跟你开玩笑的,这是梅花的香味,不是什么迷香。”
他在耍她……
她鼓起了腮帮子。可恶的家伙!和师父一样爱耍着她玩!
“过来吧。”男子招手要她过去。
“不要!”她嘟嘴。
“你不想要这张地图了吗?”男子挑眉。“芙蓉宫内机关重重,没有这地图,你根本别想踏进那里一步。”
“我怎么晓得这地图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怀疑地说:“如果你是芙蓉宫的人,画了一张假地图给我,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宁可信其有,总比你一个人去胡闯瞎撞来得好吧?”男子站起身,将地图拿给她。“我是你的朋友,你要相信我。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再来找你的。”语毕,白衣男子往外走去,身影渐渐没入黑夜中。
她盯着手中的地图良久,终于决定相信他,把那张图收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