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的事情楚君辞记得残缺不全。
她只记得再睁开眼时,满目是染着猩红倒在地上的尸体,还有不断传入耳中刀剑相击所发出的刺耳声响以及震得人心肺都疼的喊杀声。
楚君辞轻抬起手,发现自己全身无力,艰难地坐起后发现自己方才是躺在两具死尸之间,手上、身上沾满了血,那血还是温热的。
茫然地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楚君辞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声音熟悉却又陌生,因为声音的主人总是用平静的没有起伏的声调说话,而不是这般撕心裂肺的声音。
转过头,楚君辞撞入那双闪着惊恐的灰眸中。
下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身体一轻,被眼眸的主人拉起,带入怀中,风从耳畔吹过,呼啸的声音让她的耳鼓一阵疼痛。
“你……”冬离眼眸中的惊慌还没有退去,瞪大双眸瞥了楚君辞一眼便扭过头去,握着拂尘的手连番挥动,将攻来的人在未抵两人身畔前抽飞出去。
虽然还不清楚这是哪里,但楚君辞已经恢复了神志,“我被人抓到了这里。”
“你……有没有受伤?”冬离抿了下嘴唇,涩声问。
他知道她是被邪教派人抓到这里,邪教听闻这几年他与楚君辞之间的事情,欲利用楚君辞来威胁他,让他退出战局。
结果,在看到昏迷的楚君辞出现在邪教中人手里时,冬离心头一震,然后像得了失心疯般,夺了身旁人的剑,以指将其断为两截,向楚君辞身旁的两人疾射而去。
谁也未料到冬离会不顾楚君辞的安危,断然出手,人犹在怔忡诧异之中,冬离已快如惊雷般掠了过去,拂尘过处,无人幸免,哀嚎声四起。
只不过眨眼的工夫,便成了现在众人看到的情形。
冬离放开手,让楚君辞站在自己身侧,上下打量了一遍楚君辞,她身上虽有血,但都是方才被他射中的两人身上的,看来她并无大碍。
提至喉头的心终于归位,冬离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
“问剑兄,可以帮我照顾她片刻吗?”冬离转头对随后赶过来的问剑道。
问剑一怔,被冬离严肃的眼神震慑住,不由得点了点头。
冬离认真地看着楚君辞,轻声道:“你在这等我回来。”
楚君辞本在凝视着他,听到冬离的话不由得一怔,而后绽开笑脸,是从未有过的喜悦,黑眸亮得炫目,“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直到你回来。”
冬离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问剑从旁看着他们两人,不知为何脸上微微有点发烧。
冬离与楚君辞之间的事情江湖皆知,虽然众人都在背后有所议论,却无人看到这两人间有什么真正暧昧的事情。
但是今日见他们两人之间简单的三言两语,平和淡然中,却有着无限的柔情,那种默契,有些让人忍不住靶到不好意思,还有更多的羡慕。
邪教与中原正道这一战,战了整整一夜。
由黄昏直到天光大亮,冬离才踏着晨曦的光晕出现在楚君辞眼前。
邪教中人已经被诛灭殆尽,问剑始终陪在楚君辞身边,而楚君辞则靠坐在一旁的两块大石间,两人身前的地上,邪教中人的尸身横七竖八地倒着。
一步步走近,冬离看着那个在原地等着他的楚君辞,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楚君辞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如纸?
是因为等得太久吗?是身体太虚弱了吗?她是个千金小姐,除了铸剑,她没有经历过任何风浪。
就算跟在他身边的这几年,他也不舍得真的让楚君辞吃过什么苦,所以她是累了吗?可是……可是……
冬离不断地走近,不断地在心中自问,脚下不由得加快,几个箭步抢到楚君辞面前。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楚君辞对着眼前模样的人影微微一笑,她看不清蹲到她面前的人是谁,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是冬离回来了。
“你……有没有事?”楚君辞轻轻地问,唇边扯出抹虚弱的笑。
“你怎么了?”冬离大惊,顿时手足无措,碰都不敢去碰她。
直到此刻,问剑才发现楚君辞有些不对劲。
他以为楚君辞是受惊过度才靠到两块大石间休息,这样也方便他保护,而且她一直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提醒着问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没有任何异样。
而过了这样惨烈的一夜,任谁都会感到疲倦,连他都要支撑不住,何况是楚君辞,是以对楚君辞苍白的脸色他也未曾在意。
一瞬间,问剑觉得自己犯了个无比严重的错误,握剑的手一紧,撇开头去。
“你怎么了?”冬离再问,缓慢的伸出手,想要看看楚君辞究竟伤在哪里,却又怕弄疼她。
“呵,有人告诉我说你不会爱我,我则反过来告诉他,只要你不将我从你身边赶走,我就足够了……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一直爱你,陪你到死。呵呵,我知道你……不是不忍心拒绝,你只是……把我的情都收进了这里,小心地藏住,你希望我走,希望我恨你。可是……就算你不想我知道,我还是看出来了。因为……你的眼睛没能藏住这个秘密。”楚君辞声音柔软地道,一夕间有好多话想对冬离说,“我拒绝了爹亲给我找来的夫婿,楚君辞这一世……只嫁给一个人,只冬离一人。即使……你不肯爱我,不肯娶我,但是能陪着你,足够了。明明那么怕寂寞……那么想有个人陪在你身边,却自己一个人死撑着,真是……闷到极点的人,会内伤的,呵呵……”楚君辞说完忍不住轻笑两声,忍不住疲累地眨了下眼眸。
楚君辞缓慢地抬起手,想要去碰触冬离,可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视线找不到焦点,只看到白白的一片。
冬离抓住她的手,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楚君辞抬起手后,那被掩在衣袖下的衣衫显露出来,月复部一团黑红色的血渍,还没有干涸,而楚君辞身下所坐的地方,是同样黑红色的一片。
“我看不到……冬离,你在哪里?”模索半晌,楚君辞没有找到应该在面前的人,只好出声问。
上前将楚君辞抱起,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近楚君辞,整颗心却都在颤抖,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让他的声音发干发涩。
咬紧牙根,冬离问:“你想做什么?”然后抱着她离开那片被血染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地方。
问剑瞥见方才楚君辞所坐的地方,那么多的血,霎时将人的视线也染成红色,楚君辞能等到现在,已属不易。
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问剑感到一阵鼻酸,是他发现得太晚,楚君辞才会失血而亡,心中止不住地愧疚,不忍再打扰他们两人,问剑默默地退开。
“胸口……这里……”楚君辞用手指轻点向自己的心口,“你的。”
冬离将楚君辞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你想说什么?”
“事情结束了,你回去静山后,找个人陪着你,或者……随便找个什么东西陪你都好,不长久也好,不要自己一个人……你是那么怕寂寞的人,放你一个人,你会胡思乱想的。你若真的害怕分离……那就种一颗树吧,只要有那么一个在原地等你的人或物,你就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因为冬离舍不得让等着他的人或物,如同他一般孤单,所以楚君辞总是跟在他身边,总是在等待。
好像被人用手紧揪住心脏,疼痛,噬心入骨的痛。
冬离觉得胸腔里一片炙热,烧得他喘不上气来。
楚君辞永远是将他看得最清楚透澈的人,她说他的眼睛藏不住秘密,那是因为面对的人是她,楚君辞。
爱到深处,那份情怎么藏得住。
眼前再看不到任何东西,楚君辞呼出的气越来越多,神志逐渐抽离,却仍有话想对冬离说。
“心,空下来的地方一定会填满的……答应我,好……好好地……活下去。我……一定……会来找你的,你……要一直呆在静山……等我。”
楚君辞嘴角还带着微笑,轻轻地靠入冬离怀中,缓缓地闭上眼眸,再无呼吸。
天黑了,封州城外充斥着激扬的战鼓声,战士的喝杀声,还有铁骑过处的马蹄声,交织成一片这个时局最真实的场面。
城内百姓,家家都是关门闭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沉默无语,等待着城外战事的结束,等待一个生死间的结果。
冬离抱着楚君辞坐在小前厅里,小红炉内烧着水,不断地冒着白色的水雾。
“对不起,我失言了,我没有去找你。”楚君辞轻声说,双手用力地拥紧身边的冬离,两百年了,这个被她忘了,却爱着的人终于回来了。
手指梳过她的发,冬离摇了摇头,是他封印了她的记忆,也是他……不想让她来找他的。
“冬离,你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不会分开整整两百多年,她不会险些嫁为人妇,冬离告诉了她发生过的一切,却没有说为何要封印她的记忆。
记忆中冬离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那……是在她死后,冬离施下的封印!
楚君辞心头蓦地一揪,惊疑不定地看着冬离,“你还瞒了我什么?”
真是……这双犀利的眼还是能这般轻易看穿他,冬离苦笑,不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可……他不想说。
一眼看透冬离坚决的脸色,“你又要将事情闷在心里,怎么都这么久了,你的个性一点都没变,闷在这里……你会难过的。”楚君辞凄然一笑,手指落在冬离的心口处。
冬离藏了多少秘密在心里,他的心便会有多难过,而他宁愿自己难过,也不想告诉她。
身体一颤,冬离难堪地撇过头去。
“他不想说,我来告诉你如何?嗯。”懒洋洋的声音由门外传来,堂堂的冥主之府怀着手臂倚在门前,一脸不怀好意的浅笑。
冬离见到藏云,眼风如刀般向藏云射去,眸中一点厉气。
楚君辞看着突然出现的藏云也是一怔,察觉到身边冬离瞬间紧绷的身体,心中再冒出一丝疑问。
“啊!对了,这个我给你带回来了。”藏云边踏进门边说,然后手一松,白毛金眸,不见了几天的小狐狸被丢到小前厅的椅子内。
小狐狸的肚子鼓鼓的,睡得无比满足,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抹布一样抓来丢去。
藏云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狐毛,在冬离的瞪视与楚君辞疑问的目光下悠然落座,挪过小红炉,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泡茶。
半晌,冬离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走。”
“你愿意告诉我?”楚君辞的声音在同时响起,不管藏云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她要知道冬离瞒了她什么事。
贝起薄唇狡猾地一笑,藏云由茶杯的边沿扫了两人一眼,“你何必再瞒她,你以为是对她好,却平白误了两人两百年的时间,还险些让她魂飞魄散,这世间的事情并不是一定会照着你预想的方向走下去的,还有一种东西叫意外,而你永远不可能阻止意外发生。”藏云慢悠悠地对冬离说,颇有几分教训的味道。
然后转首再看向楚君辞,“收起你防备的眼神,我这次可是难得的好心啊!”顿了顿,藏云续道:“忘了吗?你前世死时,我是在场的。”
楚君辞皱眉看着藏云。
冬离则撇过头去,藏云说得没错,他的自私险险害了楚君辞,而且既然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何必还要再瞒她。
见冬离没有出声反驳,藏云心情大好,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决定将事情全盘告诉楚君辞——
当年楚君辞咽气的前一刻,藏云便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只不过那时楚君辞除了抱着她的冬离外,已经察觉不到身边是否有其他人的存在了。
冬离看着凭空出现在眼前的黑衣男子,擒着三分欠扁的笑,眯眼打量着他与楚君辞。
“你真的爱她吗?”犹如夜色一般的男子笑着问冬离,然后像有什么事懒得解释一样,向冬离轻挥了下衣袖。
变化只在片刻之间,冬离看向来者的眼神由茫然变得犀利,那不是原本冷漠的道者会露出的神情。
“藏云。”
似欣慰地点着头,藏云微偏着头瞥了冬离一眼,目中有着同样的犀利,“还好你没这么轻易就忘了我这个为你劳心劳力的弟弟。”
那一刻,冬离想起那些前尘过往。
在佛祖面前开罪了天帝的自己,坐在幽冥地府的冥椅内听着天帝玉旨的自己,将冥府交给藏云,头也不回地踏过奈何桥的自己……
白衣清濯的道者,曾经是幽冥地府中那个冷面无情,骄傲纵狂的冥主。
真是……好大的一个讽刺啊!
冬离闭起眼眸无声一笑。
“莫说我不念兄弟情分,你爱她有多深,你们受的苦就会比那更深。”藏云坐在另一块大石上,托着下巴说。
冬离扬眉看向藏云,冷冷一笑,“她已经要死了,我们还能受什么苦。”
“非也,非也。”藏云对冬离摇了摇手指,“你难道以为那老头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你当着佛祖的面说他毫无佛心,只不过在佛祖面前做出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他表面说着不在意,但这个仇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说好听的,他天帝的威严岂容你这个小小的冥主羞辱。偏巧这时赶上你要历劫,体会人间疾苦,他好不容易抓到这个大好良机,自然要将这个仇好好地报回来。”
“他现在做的事哪里有佛心!哪里像是宽大为怀的样子!”冬离冷言道,堂堂一介天帝,气量着实太小。
藏云“扑哧”一笑,觉得这句话说得甚得他心啊!
“所以他让你转生为一个臭道士,还破例让你成为一个不老不死的人,让你有心而不能爱,爱了也不会有结果。”说得好听是让冬离历劫,说得不好听就是挟机报复,藏云挥着衣袖,风凉地说。
藏云收起讥讽的笑脸,脸上终于显露出一抹认真,“天数命定,你与她有三世情缘,三世她都是因你而死,你们的情也如同这一世一样,得到即为失去。情深缘浅,无果无终,那老头就是要让你尝尝世间情爱为何,让你知道什么是爱到极致,痛到极致的滋味,啧。”真是好有心机的一个死老头。
“别说我不告诉你,楚君辞本就是一缕孤魂,能转生为人都是那老头搞的鬼,三世过后,她这缕魂魄也被情折磨得差不多要消散于天地间了,那时你才知道什么叫椎心之痛。”
如一道惊雷劈下,冬离愕然地看着藏云。
他说,他的情会让楚君辞魂飞魄散,他们不仅仅是这一世的情,还有来生,还有下一世。
爱到极致,痛到极致。
真是好手法,真是再深刻不过的报复,冬离全身发寒,如掉入万年冰窟中。
他不在乎天帝对他有怎样的报复,可是……低头看着怀中渐渐没了温度的楚君辞,因为他的爱,她就要受尽千般万般的苦,她得到他爱的那一刻,也是她要离开他的时候。
天帝真是……好狠的一颗心,冬离眼中燃起熊熊的怒火,眼眸炽亮的灼人。
魂飞魄散是吗?
情深缘浅是吗?
那他就不爱,他就非要保下她这缕孤魂不可,冬离眼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坚毅与慑人的执着。
藏云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冬离慢慢地用指抚过楚君辞的眉、眼、口、鼻,整理好她的发,然后轻轻将指尖按在楚君辞眉心上,“你想好怎么做了?”
“我要她好好地活下去。”既然他是她的劫数,那么就由他亲手斩断这个劫数。
一言出,藏云轻皱了下眉头,已经想到冬离要怎么做,“你舍得?”
封印楚君辞的记忆,让她坠入轮回,如一个最平常的魂魄那般有着自己的轮回与人生,与冬离这个人再无瓜葛,再无牵扯。
藏云微微咋舌,觉得他大哥的性格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冷硬,和从前在冥府时一点没变。
换做是他……藏云暗暗想了下,肯定是拖着相爱的那个人一起经历一切,死就死,魂要散就散,什么都没了,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何必让要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我要她活着。”活着,他还可以找到她,还可以看到她,至于那份爱,他可以一直压在心里,他不在乎自己这样是否会痛苦,只要楚君辞能够活下去。
冬离按在楚君辞眉心的手指开始微微晕开一点灵光,眼眸落在楚君辞渐渐被光晕笼罩的脸上,一眨不眨。
扭开头去,藏云看着此地遍地的尸体无声地勾了下薄唇,闲闲地说:“你这可是逆天。”天道命数早注定,他不是道士吗?应该比他更清楚吧。
冬离默默地看向藏云,原本灰色的眼眸现在却是再浓重不过的黑,内中有着浑然天成的傲气,“怕逆天你就不会来了。”
是哦!藏云模模鼻子,他好像也逆天了,恢复了冬离的记忆,还把老头子打的如意算盘统统告诉了他,好像……他的罪不轻啊!藏云笑眯了眼地想道。
冬离看着楚君辞晕在灵光下的脸,轻轻将她抱起,让她的头贴在他的心口处,贴着她的耳际,低声说:“记住,冬离他不爱你,从未爱过,一切都只不过是你在自作多情。”
最后一字的声音拉得悠长,夹着一丝喑哑。
法力一点点灌入楚君辞的脑中,从此她再也不会记得一个叫冬离的人,即使相遇也只是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