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绍胤衡率先找到,并将皇室的人都杀光了。也许是当时的指令没及时传达,所以绍胤衡连同公主一起杀了。这是当时回报的消息,可为何——公主你没死?”
瑞阳苦涩而无奈地笑了,“这里就是‘风雨楼’——绍胤衡的势力范围。”
“什么?这——这里是‘风雨楼’?”官寅玄愣了半晌才缓缓而言:“公主在这儿——”
“一个落难公主成为一方枭雄的女人。”瑞阳凄然地笑了,但只是一瞬。
“乘人之危!他宣布了公主的死讯,欺瞒了天下人,竟将公主你私藏起来!实在是居心叵测!”官寅玄一阵激愤,扯痛了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使他吃痛地蹙起眉目。
“你别激动,不然伤口又要裂了。”瑞阳也不避嫌地拉开他的衣襟检查他的伤,“你是怎样受伤的,又怎会离开关中到了北方?”
“现在关中三大派和‘风雨楼’相争据地,局势紧张。就算我们‘官乾庄’不理江湖事也难免其扰。所以家兄秘密离开庄子,我就留在庄里替他挡住上门求援的人,毕竟我作不了主,所以他们也奈我不何。但没想到‘勇谷庄’的二当家耿耿于怀,臆断我们另有图谋,所以趁我这回赴北议事,就在驿道上袭击我。借着大雪和夜幕,我就逃到了林子里了……”
“这样听来,外面的混乱比我想的更甚。”
“公主,你有何打算?”
“我?”瑞阳摇了螓首,心里只担心他的安危,“倒是你,伤还没痊愈,暂时也离不开。而且你身份敏感,不能让绍胤衡知道你在楼里;不然,我怕他会利用你做谋利的工具。你决不能踏出别苑半步,明白吗?”
“方才的那个男子是谁?”
“他叫锟,是他身边的四侍卫之一,你安心在这养伤。锟说了,就一个月,你就能活动自如了。”
这时,子怜也正好赶来,“夫人你还在?”
瑞阳留意到她的急促,“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少主在主楼设宴,其余的夫人都就坐了,就差你。我们快去吧,别让少主派人到‘戍央斋’找不到你。”子怜连忙交代着,同时也打量着官寅玄。
“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其他的事,我自会替你安排。”瑞阳回头朝他温婉一笑,霎时迷住了他的神志,直到看不见已离开的身影,官寅玄这才回过神来。
宴席之上,管弦歌乐萦绕于耳。在座的除瑞阳外,其余人的脸上,无不带着庆贺绍胤衡反攻下一方关中主城的喜悦。席上的夫人争相祝贺、敬酒,说尽讨好他的话。这一切,瑞阳都水波不兴地看在眼里。
瑞阳暗自观察他的气色,他是消瘦些但精神饱满,尤其那双锐利如鹰的黑瞳,总隐藏着诡谲和傲然。在下颌处有一条细长的伤口,看得出是锋利的剑锋所致。听说他的重伤就在腰月复,所以他没扎腰带,微敞开的胸膛露出一小截白纱布。观察完毕了,瑞阳正要把视线移开,却不经意与他的视线交汇。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看,一处嘴角不羁地微翘着,似看见了什么心喜之物。瑞阳没因他的目光而慌乱,而是从容自若地与他对视、这时他移开视线,端起夫人为他斟的大碗酒一饮而尽——瞬间,瑞阳想起了一件事,柳眉不禁微微颦起。
回报的消息不是双方打平手吗?为何他是大捷而归?瑞阳思索着……
华灯皆消暗,已是深夜了,楼里安静得只有偶尔的寒风声。今夜是新年的第一夜,雪花似乎比往日的要大朵些,明亮些。而楼里到处张灯彩结,总算是给这个苍白的冬夜添点生气。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瑞阳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自绍胤衡回后,楼里的气氛每天都在变化。瑞阳自知不能在这种关头出差错,所以已有三天没去看官寅玄了,虽然不时都能找着锟,可也不便多谈。昨天听锟说他好像发烧了,也不知道退了没,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最折磨人。
“子怜!”瑞阳唤来正为她铺床的子怜,“我们去锟那瞧瞧。”
“现在?”子怜着实被她的话吓着,“夫人,半夜三更了,外面又冷又暗,明天再去吧。”
瑞阳心焦地摇头,径自取来浅色貂袍,内里一处系带,还有那天救官寅玄时他留下的血迹,“不,我的心现在就很不安,等不了明天了。只是去一会儿,看他一眼我们就回来!”
“夫人!”子怜还想叫住她,可瑞阳已疾步走到外廊了,子怜只好跟上。
而另一边,夫人的阁里灯火明焕,莺声燕语不断,这就说明了绍胤衡在她的闺阁里。
“少主你都不知道,你这大半个月在外劳累奔波,瑞夫人在楼里把持大权,可把我们这些夫人折腾死了。”夫人一边替他斟酒调笑,一边又媚声细语地撩拨事端,那语气有说不出的委屈。
“喔?说来听听。”绍胤衡似乎感兴趣地把玩着她垂落的发丝,心想着:这整把乌发始终比不上那人儿的几缕青丝。
“妾身实在不知道哪儿得罪了瑞夫人,这个月的布匹,她专挑些破口的和颜色不均的给妾身;妾身不明所以,就退还她请她换过好些的,可瑞夫人似乎极不情愿。这些天就算与妾身遇见,都没理会妾身。”夫人说着,就以衣袖掩起脸假泣着,模样好不可怜,“少主你评评理,妾身哪儿做错了?”
“专挑不好的给你?”绍胤衡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冷眼看着虚假的夫人,心里鄙笑着:还没弄清瑞阳的性子就想使计挑拨离间,敢情是把我当作沉迷酒色的蠢才,看不清虚伪的人心了?“那你的意思是,‘我的’布庄出了‘不好’的布匹?若是这样的话,那只需你说一声,下个月起,你的布匹我就让人别送来了。”
听到他故意说重“我的”二字,夫人都忘了要装哭:“少主你误会妾身的意思了……”
“说点别的吧,别拿这些小事来烦我。”绍胤衡冷笑着睨眼看她,骇得她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夫人垂下眸,心里又怕又不甘。若不趁今夜他在,自己何时才有机会说耳边话?
夫人急忙又赔笑道:“妾身真是糊涂了,少主别生气,只是——还有一件事,妾身不知该不该说……”她故意表现出迟疑和为难的表情,但见绍胤衡压根就没理会她的表情,只是自斟自酌着美酒。这下夫人自己就忍不住往下说,“少主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些天,锟领护整天陪瑞夫人进进出出,两人还曾几度约在一隅见面,说说笑笑的好亲密呢!而且还有下人看到她夜访锟领护的别苑……”
绍胤衡以高深莫测的眼神横扫着夫人,吓得她连忙噤声,他以缓慢而冷硬的语调说着:“你今晚的话太多了!”
见他起身披上深色貂袍,夫人就知道自己今晚的话说得太早,“少……少主……”
他别有深意地瞅着她笑道:“别说那么多话,不然难保你的嘴巴——哪天会月兑臼!”
没理会夫人骇白了的神情,离开后,他就使轻功飞快地点过沿路的瓦砾,在月光的引照下到了“戍央斋”——她不在,连守夜的子怜也不知去哪了。里头只有寝室的烛火燃着,但灯座下的蜡泪已滴了大半,炭炉的火焰很微弱,室内微冷,显然她们不在已有一段时间了。绍胤衡面无表情地瞪着那只弄了一半的床铺,双拳不自主地紧握了又放;当他瞥见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双长靴时,黑眸里闪过一丝叫人不明白的光芒。走过去取来长靴看——她的女红很好,长靴的缝处做得很细致。不经意地反过里层,用紫色线绣了个“绍”字。盯了这字半晌,最后他把靴子放回原处,他内心的思潮翻滚,却始终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往瑞阳的床榻坐下,他打定主意要等她回来。他要她亲口告诉自己,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女流之辈去哪了!他深知瑞阳绝不会做出轨之事,但自己身边的四护卫对她的格外照顾,他是一清二楚的,每每想到她与那四人如此投契,自己的火气就忍不住燃烧。
别苑里——
“谢公主关心,我真的好多了,公主若不信大可问锟哥。”官寅玄对她深夜探病实为感动。
瑞阳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弟弟般看待,对他说话的口吻如同对褚极一般关切:“不管怎么说,你都该注意些,北方的冬季可不比南方;别再染上风寒了,不然伤还没养好又添新病。”
“是!小人遵命!”颇有精神的官寅玄调皮地应道。
“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更何况在这种是非之地,你就别再这样唤我了。”
“我可不要像锟哥那样叫你‘夫人’。”官寅玄始终认为绍胤衡配不上高贵优雅的瑞阳。
“你几岁了?”
“十八!”他答道。
瑞阳含笑地点着玉葱般的纤指,“那好,我比你长上两岁,你就唤我‘姐姐’吧!”
辟寅玄听罢,立即喜上眉梢地叫了一声:“姐姐!”
“夫人,该回去了。”子怜也不想打断他们之间的和乐,可时间地点实在不适。
“子怜说得对,若让别的人看见夫人深夜在属下的别苑,只怕又有很难听的话传出,更何况现在少主在楼里,只要夫人有任何动静,都会有好事者加盐添醋地转告少主。”锟也将话摆出。
瑞阳知道他俩说的都是为自己好,同时也懊恼自己的焦躁,便真切地向他俩道歉:“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
“夫人言重了!”锟和子怜异口同声。
辟寅玄的心情颇有起伏,那是因瑞阳的真诚和亲切而起:“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请姐姐放心。”
“嗯,那我们走吧……”瑞阳再次对他温柔一笑,才和子怜一同离去。
注意到锟望着瑞阳遗忘下的浅色貂袍,官寅玄问道:“你也喜欢姐姐,是不是?”
锟没因他的话而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眼瞳里有一丝苦涩掠过。替他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也’?你是说你?”
“我是指你,我对她是如亲人的喜欢,你呢?”
“她是夫人,少主的人。”锟不愿多说,只单纯而明确地表明这一点。
一提到那人,官寅玄就激愤,“但绍胤衡配不起姐姐!是他强行霸占了姐姐,姐姐并不喜欢他,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你对少主太有偏见了,这是你的私心。”锟轻笑道,“不可否认,夫人当初是为了朝褚极才留在少主身边,但将来的事,有谁知道会如何演变?”
“你的意思是,姐姐将来可能会喜欢他?”
“你看这貂袍——这料子可是很名贵稀有的。整个风雨楼里,除了少主,就只有夫人才有。你说,这代表什么?有些事,是肉眼看不出来的,若轻意被看懂了,那其中的感情就不够真挚了……”锟不再说了,叠好貂袍便带还瑞阳。
辟寅玄因锟的话撩乱了思绪,不愿再深想,负气地蒙被大睡。
一踏进寝室,瑞阳和子怜都不约而同地慌了——他,绍胤衡斜靠在床柱上,盯着她冷笑着。
他锐利的目光恨不得刺穿瑞阳单薄的身子,满身的怒火令他说出了讽刺的话:“主仆俩好兴致啊,相邀深夜游园,怎么不把我也叫上?”
子怜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应声,而瑞阳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所以选择默不作声。
“子怜,你先去休息,我有话要单独和你主子说。”绍胤衡走到瑞阳面前,伟昂挺拔的他给她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可是……”子怜的责任心不许她让瑞阳独自面对这阴晴不定的少主。
瑞阳不想子怜受累,便也让她回避,“子怜,去歇着吧。”
“是,少主、夫人也安歇吧。”子怜只好离开。
绍胤衡忍住要爆发的怒火,绕到她身后面搂过她的腰,把下颌搁在她的肩上,“愣着干什么,是在想该怎么回答我的话吗?”
靶觉到他在把玩自己的青丝,项间被他呼出的暖气挠得痒痒的,似乎猜到他的心情很坏,她轻喃:“……我睡不着,才让子怜陪我到外面走走。”
“只是走走?在哪?”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模她细白柔滑的脖子,他知道她在撒谎,但他并不想戳穿。
“就在附近,没走远。”感触到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她才试探地问:“你的心情——好转了吗?”
闻之,他突然笑了,瑞阳果然是最能了解他心情的人。不知为何,本来怒燃的火气因她的话减弱了不少。
他没回话,瑞阳便另起话题,也想解开自己的疑惑:“你身上的酒味很重,就算没受伤,也别喝这么多酒,对身子不好。”
她的话在瞬间让他怔住,搂着她腰的手微微收紧,目光也猛地冷硬了,语气像从地狱来的使者般阴森:“没受伤?你知道?他们告诉你的?”
“他们对你很忠心,别怀疑他们。”瑞阳受不了他的手劲,眉不住蹙起,“至于我为何知道——可以先放开我再说吗?”
没料绍胤衡果真松开手,正当她想喘息时,他却一把将她凌空抱起,吓得她急忙环上他的肩。而他却笑得很开怀,“还不习惯?”
“你总是不按常理出招,叫人捉模不定。”因此,瑞阳无法不顺着他的思维走。
小心翼翼地将她置于床榻内侧,接着自己也往她身边躺下,拉过温而厚的绒被盖住她和自己,“好,现在你告诉我,为何知道我没受伤?”
“宴席那晚,你因多日的战事消瘦,没束腰带地露出了包扎的绷带;但是你的目光依然精锐,并且大碗大碗地喝酒。”瑞阳被温暖烘得懒洋洋,不自觉地更贴近他,“你虽然狂妄,视一切为无物,但战事当前,你的好胜不容自己有任何失误。所以如果你真的受了伤,你绝不会喝酒,因为你知道这样会延缓你的伤痊愈。”
“还有呢?”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充满对她的激赏和宠爱,只是她没留意到也没听出来。
“所以——你是假装受伤,并且连他们四个都瞒着,等诱敌深入后,继而命他们三人暗中突袭,因此他们三个也是在最后关头才知道你的计划。而那座主城就是这样攻取得来的,不是吗?”瑞阳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猜想。
“接着呢?”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因为她真的很聪明,也很懂他的心思。
“接着——离间三大派,再逐个击破?”
这时的他,怒火已全没了,惊讶自己对她的纵容和宠爱,这是将要成就霸业的枭雄所最忌讳的,要成大事者绝不能让感情牵绊着,因为这将会给敌人一个切入口。但尽避他深知,却一点也不想改变对她的特别。
他笑着,很高兴她是自己的知音,但突然又敛起笑意并很具压迫感地逼近她,“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你说我该留你——还是除你?”
“你——”瑞阳被他猛然阴恨的目光骇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却随即很得逞地笑了起来。
他紧紧地抱住她,然后吻了她尖挺的鼻粱,“你真好骗!一直都没变!”
“你不是也没变,老爱开我玩笑!”瑞阳也觉得很无奈,柔婉的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撒娇的味道。见他越笑越开怀,她也忍不住微笑了。
这一刻的亲近,是五年来的第一次,却足以让绍胤衡心胸怦荡。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对自己笑,很美也很令他心动,“我要亲你!”
他突然这样说,搅乱了她的心池。但这也是第一次,让她觉得自己对他另眼相看,就因他也有如此率真的一面。真心话,如果他不是以褚极相要挟,或许自己对他会有另一种不同的感觉。这一刻,她那一直想要逃离的念头,头一次没那样强烈。
“等等……”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那靴子我做好……”
以吻为缄,他并没再给她说话的余地,因为他知道她要将靴子送他;但此刻的他不想要了,只想将靴子留在她身边,让她时常能看到它——就如同看到自己一样,这是他的私心。
窗棂外,一道身影悄然隐退。清冷的月光和晶莹的雪光都洒在他的身上,锟苦笑地抿了唇。她是那样的美好,只要她幸福,其他的已不再重要——捧着浅色的貂袍若雪光那般明亮,柔柔的毛发似乎还余有她的馨香,足以温暖一方冰雪……
不同户外的冰雪天地,寝室里温暖如春,而芙蓉帐内蕴养着的是两人第一次交汇的心,同时,却又有另一场风波在秘密地酝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