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竺自成踱到竺薇院里,不见他人影。待了片刻,却见他小厮诸青抱了东西入院。
见了竺自成忙行礼,竺自成见他怀里抱了些书籍,问道:“这是些什么书?”
“回爷,这都是些医书。”
竺自成神色一动。
诸青低声解释:“是七爷吩咐小的去买来,给半夏姑娘的。”
竺自成了应了一声,沉下脸,“竺薇他人呢?”
诸青犹豫了一下。
竺自成约莫能猜到一二,哼道:“去把他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诸青忙不迭奔去了客厢房。
饼会子竺薇才现身。
他着了一袭月牙白的长袍。以往竺家七少只穿红,这时日因竺兰刚去世,他只着一水的素色衫子。竺薇本生得白皙,衣衫相衬之下脸色更添几分苍白,瞧上去较往日静默了许多。
“竺薇,把那半夏送出府去。”
竺自成头一句,就让竺薇停顿许久。
竺自成沉声续道:“那半夏性情古怪,害竺兰赴了死。你如今失魂落魄的,把她留在身边又有何用?”
“我要娶她。”竺薇缓缓抬起了头。
竺自成一僵,几疑是听错。
“大哥,我要娶她。”竺薇声线出奇低缓,“我记得,上次你曾问我有无中意的女子,我年已十八,正该是娶妻的年纪。大哥,半夏是我中意的。我若想娶,除了她再无别个。”
一番话说下来,竺自成面色变了又变,到底忍无可忍,“娶她?那女子——你可曾了解她来历?”
竺薇不动声色,听他说下去。
竺自成冷笑,“竺兰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如今你又迷头迷脑说是要娶她!可真是脑袋不清楚了?我不会准许你娶个不明不白的狐媚子。”
竺薇闻言失笑。
原以为大哥是查探到了什么,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猜疑。
“大哥,狐媚这二字,形容半夏反而是过誉了。”竺薇抿起嘴,都不曾料自己还开得出玩笑,“她平平无味,不过是一个寡淡的丫头。”声线渐渐低下去,多了份怅然,“倒是我与竺兰,反倒生生贴了上去。”
“我看你们都着了疯魔!”竺自成长身而立,冷冷道:“你且回房换衣,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竺薇扬了扬眉,无可无不可,转身去了。
马车出府,穿街过巷,行至长平街。
竺薇掀帘望过,车在一家瞧过去再寻常不过的店铺之前停驻下来。
那店铺上挂了横匾,上书“泽山字画”四个字。字是好字,挺秀有力,卓而不群,倒衬得这小小店面添了几分神采。
竺薇微微一笑,对着即将踏出车厢的竺自成道:“大哥,为何来找那泽山?”
竺自成顿了顿,低声道:“我曾找到那巫马老头,他对自己那女弟子的事不过寥寥一笔带过。问及他人,听说那叫泽山的小子也是夏州人士,是三年前紧跟着巫马迁至鸢都城的。他们是旧识。”
竺薇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哥想跟那泽山打听什么?”
竺自成盯了他一眼,“半夏可是患眼疾,那眼疾是来得快去得快?她年纪轻轻心如枯缟,你又不觉奇怪?”
竺薇怔忡。
竺自成注意到的这几样,他何尝不是早已察觉。
问她,她是不会说的。
她不想说,他便不再探问。心想着,不管如何,总归会把那她冰霜似性子暖过来,总归,会有那么一天……
“竺薇,那半夏面冷心也冷,我看你留不住她。”竺自成压低了声线,“你何不去查清楚原因。”
竺薇不言不动。
“像竺兰,岂不是死了个不明不白?”
竺自成补了这重重一句,竺薇神色间总算有松动之意。
画间主人名叫泽山,竺薇是见过的,尽避彼时只是一眼瞥过,印象依旧深刻。
“竺爷?”见竺家兄弟进了门,正在整理着书籍的掌柜微微愕然,随即笑道:“稀客,稀客。”
打量四周,不过小小斗室,却因巧妙地挂了字画的缘故,倒也雅致可人。
叫泽山的,看上去十分年轻。他眉目有落拓之态,然而那落拓也是光明磊落的,并无穷酸迂腐之态,举止更添书生意气。
此刻他带了客气有礼的微笑,问道:“不知两位前来,是有何指派?”
“指派不敢。”竺自民拱手,回以微笑,“此次相扰,不过是几件小事相询。”
泽山好似并不意外,颔首道:“两位爷要问的,是关于半夏吧?”
竺自成吁出一口气。
泽山请人坐下来,又备了茶水,笑道:“粗茶而已,还请包涵。”
竺薇不曾接茶,开口便问:“你与半夏,相识有多久?”
泽山默然片刻,道:“我和她,是在夏州相识。”
夏州,果真是夏州。在竺薇记忆里,那是距鸢都路程遥远的一座陌生小城镇,是半夏的故里。
“初见半夏那年,她才七岁。跟了巫马先生身后,给他抱了药箱,到处随他去给人治病。”泽山慢慢说了下去,回忆彼时幼弱的半夏,“旁人见她抱了药箱吃力,欲待去相助,她却侧过身子避开,从来不说话。”
泽山语气十分温柔,目光似乎穿过无我之境,回到了年幼的半夏身畔,“据街坊邻居说,她的师傅巫马先生待她一直和气,自己所会的,便一一教与她。直到后来,在半夏九岁那年,她的师母——即是巫马先生的妻子突然患了病,眼睛失了明,十分受苦。之后三四年也不见有好转,巫马先生的脾气渐渐变了。”
竺薇凝神细听,不放过任何与半夏有关的细节。
“面上笑容慢慢减少,也不怎么顾及半夏。那时的巫马先生整日皱着眉头,读医书,研究药草,忙着购药买药,有时候甚至只身去往深山老林,亲自去采集药草。”泽山寻思着当初的巫马先生,平声道,“别看老先生他如今呆头呆脑,那时的他,可谓是为了妻子心力交瘁。然而又拖了半年多,他的妻子到底还是去了。那年,半夏十三岁。”
竺薇心下一算半夏的年纪。她今年十六岁,她师母去世是在三年前。
泽山轻轻喟叹:“那之后,巫马先生就好似提不起了精神,整天把自己埋进了医书里,不问世事。再后来,是远在夏州的巫马先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是府上的八小姐病重,久治无方,他怀着一试的想法来了竺府。却不想他医术有方,把八小姐的病镇了下来。”说到这里,泽山顿了顿。竺府八小姐刚去世不久,这事他是有耳闻的。
“此后,巫马便带了半夏留驻鸢都?”竺自成接了口。
日后的事,他大约是能猜到的。
泽山点头笑道:“我与半夏本是自小到大的好友,见她来了鸢都,独个儿留在夏州那小地方也无趣,索性趁年轻出来闯闯,就试着有无出头之日。”
竺薇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半敛了眉头,思前想后。
那巫马先生,显见对这弟子不怎么重视。如今半夏滞留竺府时日不短了,却从未见他过问。
“半夏这丫头虽是寡言少语,心地却不坏。”泽山放下了手里的杯盏,轻轻道,“竺七爷也瞧到过的。立夏的前一天,半夏早晨冒了雨回来,正是在前一夜去给人治病。她那名病患,是一个叫小安的孩子。前段时日小安受了风寒,因家里穷一直没钱治病。半夏好心,一直自行配了药给他送去。可小安那病一直治不好,那日……”
泽山说着,停了一停,低低道:“那日半夏清晨回来,七爷当时也在。她之所以突然发病,想必是之前受了刺激。待后来我去打听,才知那小安已是病夭……”
竺薇听了,慢慢垂下眼。
那天清晨,一切历历在目。面色惨白如鬼的半夏,魂不守舍的半夏,旧疾突然缠身的半夏……原来,是为着这个。
“半夏总归也是跟着他师傅见惯生死的了,若不是因为心地纯善,又怎会被小安的离世刺激得旧疾发作?府上八小姐离世,半夏看顾她许久,定是有情谊在的。这下不知她情绪如何?”
良久不见眼前二人作答,泽山定定神,续道:“半夏她待人看似疏离,实则比她的师傅更具仁心。仁心仁术,这四字她是担得起的。只不过……寻常之人并不懂她罢了……”
竺自成听了,面色沉沉道:“不是别人不愿懂她,是她,从不曾给旁人摆过好脸色。”
竺薇心下一动。到底是大哥,轻描淡写便把自己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
“公子说得对。”泽山爽快地笑出来,“若不是打小苞她一起长大,我原也不会懂她。相较旁人,也不过是托了这竹马青梅的福罢了。”
那四个字听得竺薇眉一紧,抿起了嘴角,“你同半夏,可有婚约?”
泽山怔住,头一回见识了这竺家七公子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知该答还是该笑,“不知竺七公子,为何问起了这个?”
“半夏患眼疾,自己救治无方,你也是知道的。”竺薇望着泽山,平平道来,“我带她回了府,日后便是要请医生为她治眼疾。左右是不再让她受苦下去。你同她若是并无婚约,那倒是正好。”
话里有迫意,倒似是——即便有婚约,他也意图逼得解约才算。
“竺七爷这性子,倒与令妹十分相似。”泽山不曾动怒,也不见和颜悦色,只淡淡道:“记得在她生前,对半夏也是这般着重,还曾派了下人来时时盯着半夏呢……却不知,这些决定七爷可曾过问半夏的想法?”
竺薇冷冷道:“你与她既无婚约,自然也管不到她的闲事。”话罢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