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耳畔是一道柔和的轻唤。
竺薇张开了眼。
面前一张雪白的面容,妆容秀致,着了天青色的衫子,犹如满园春色里最清淡的一枝独秀。
“七少爷可曾头痛?”她问着,慢慢趋过身来,手慢慢揉抚上他的额头,“要不要唤人送来醒酒汤?”
竺薇过半晌认出她来。
“现下是几时了?”他起身倚坐到榻上。
阿娇吃吃笑起来,“七爷醉得连时辰都分不清了,现下都四更了。”
竺薇低低应了一声,望着她,慢慢回以一笑。
阿娇慢慢坐到他的身侧,“七爷,你且闻一闻,我身上这香,可否让你觉得不适?”
竺薇一怔,轻轻吸气,笑道:“是兰草香?”
“是呀。”阿娇叹道,“初相见那次,阿娇身上香气太盛,让七爷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自此之后再也不曾用那些庸脂俗粉。”
竺薇听得嗤声一笑,“你倒有心。”
“那次,阿娇就记住了七爷。”她自顾自说着,媚眼如丝地望住他,“你可知,第二次见到七爷,却是正跟人打架……”
竺薇定定神。
阿娇抿嘴笑道:“那天七爷穿了绯红衣裳,身边还带了一个小泵娘。听楼上姐妹说,姓赵的那鲁莽汉子曾惹了你身旁姑娘。竺七少爷打了他一顿,还拿了箭逼他,就是想让赵之相跟那小泵娘赔个不是,是吗?”
竺薇别开脸,低低笑了一声。
那日的混乱似乎又浮在了眼前。那日下了雨,她的神色就就比末春的雨,带了丝丝的凉意。
竺薇茫然自忖,原来那时她便已开始拒绝于他。只是自己犹自不服,凭了一股骄傲意气,硬是生生贴了上去。
“从那之后,好长时日不曾见到七爷。”阿娇扬起了脸,怅然道,“今夜里七爷独个前来,就觉得……觉得爷好似变了一个人儿。”
竺薇定定神,笑着握住了她的发梢,“你且说说了,变作了什么样?”
“七爷,你今夜不曾回府,席间没听你说什么话,酒却喝了个酩酊大醉,七爷是不是……心里不快活?”
阿娇语音轻柔,面上带笑,言谈间十分关切又不会越了分寸。竺薇垂了眼,要笑不笑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
“七爷瞒不过阿娇眼睛的。七爷酒喝得更凶了,话却比往日少了一倍有余。”阿娇的小手慢慢抚过他的眉眼,动作轻到极处,语音也柔得好比羽毛,“七爷,七爷,你即便是笑,眉毛也是皱着的。可否告诉阿娇,你究竟是为着什么,短短时日弄得自己这般不快活?”
竺薇神色动了动,良久未答。
竺薇公子意气飞扬,呼朋唤友,日夜欢歌,怎会——即便是笑,也皱着眉毛?
阿娇慢慢趋身,伏到了他的胸前,“七爷,竺七爷,你要记得,这世上若有人让你不开心,那就要早早地忘掉。瞧瞧身边的人,能让你开心的多得是。七爷不要想不开……”
竺薇不言不动,手里把玩着她一束发梢,慢慢绕到指上,再松开,绕起,再松开……
这发丝光滑柔软,乌黑油亮,和那个人是断不相同的。
这女孩儿聪明温存,善解人意,人前人后总是带了秀致的微笑,和那个人相较,更是天壤之别——
天上的是她,看不清模不着;地上的却是这阿娇,笑语如花,触手可及。
只是……竺薇闭闭眼。为何还是想着她?
如此良宵美景,为何还是想着她?
竺薇寅时出了驻云楼。
尚未破晓,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马儿被店家小二牵来,又小心翼翼递来一把伞,被竺薇推了回去,丢过来一块碎银。
斜风细雨拂面而来,脑袋尚自昏沉,正是纵酒之后的征兆。
翻身上马,竺薇慢慢行出一条街。行至巷口处,就见前方停了一辆马车,诸青撑了一把伞跳下来,朝着这边跑,“七爷!”
想是见他彻夜未归,特地带了伞来迎接。
“七爷,你一夜未归……”
“没什么,只喝了点酒。”竺薇抚抚额,心想着昨夜的人与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昨夜里,竺兰那边如何?”
“八小姐很早便歇下了。”
竺薇颔首,“你且回去罢,不必等了。”说罢便朝着长平街的方向打马跃去。
诸青不放心,跟在后面喊:“七爷,七爷这是去哪里?”
“去把人给带回去!”
诸青闻言愕然。竺薇却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风势渐大,雨丝斜飞。竺薇抬头看向青灰色的天空,只觉胸中浊气尽散。此时心下已形成了一个想法,不再计较后果,反倒更觉轻松。
行到长平街相邻的一条巷子,打斜里突地窜出了一辆华盖马车,直直地朝着竺薇冲来。
竺薇一怔,眼见马车来势激烈,使力提了马缰疾迅后退。
那马车由一名葛衣大汉驾驭,敞了衣衫,横眉立目。见竺薇矫健避开,便甩着马鞭提缰再次冲将过来。
因时辰尚早,街上并无闲杂人等。这马车气势非凡,想必是来找麻烦了。
竺薇心里有数。本城驾了马车横行霸道的,数来数去不过是他结了梁子的那个。上次梁子结得不小,早料到他会前来报复。想必是昨夜里探得消息竺薇落了单,特地在此追踪而来。
竺薇冷笑,眼见那一马一人力大无比,担心自己心爱的马儿伤到,便只躲不攻。
他这马儿是去年十六岁生辰之时竺自成亲自挑来送他的,自是一等一的名种。只是这马儿一向驯良,哪及那野马毛躁不羁。
竺薇索性立马而定,冷笑一声,“站住!”
那大汉一呆。只见不知何时竺薇手里已多了一辆小箭,直指他的胸口位置,“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弓箭无眼!”
此时车厢里爆出吼声:“冲过去!撞死他,撞死他!”
竺薇听那把声音正属赵之相所有,嘴角一翘,箭头直指车厢窗口——
杯弦一抖,小小的箭气势如虹,直射而去。
车厢里爆出了一声惨叫,驾车大汉头一个慌了手脚,“赵、赵大爷?!”
竺薇眉毛也不动一下,扯缰掉头,绝尘而去。
长安街距驻云酒楼不近,那处街道破败逼仄,几乎无法容得马车通过。
竺薇行到街头,扯缰而立。风吹到面上凉丝丝的,此时酒是完全醒了。
触目所及,整条长平街的景象尽收眼底。陈旧的房屋街路浸在蒙蒙细雨中,不见半分雅致,正是鸢都城中最穷困之人的居住之地。
竺薇在这鸢都城住了近十八个年头,却极少来到此处。放眼巡了过去,望见了街尽头的福安药堂。远远看过去是和周遭一致的破败,微雨斜飞入檐,湿了门槛,积起小摊的雨水。然而店铺的门却早早地敞开着,迎接着清晨而来的求医者。
竺薇翻身下马,进门探过。只有巫马老头一人待在铺子里,正把一些药草翻出来晾在地下,生怕雨天染了霉气。
竺薇道抖落襟上雨水,问道:“巫马先生,半夏姑娘可曾起来了?”
巫马先生眼见竺薇一大早赶来,衣衫被雨淋了个尽湿,也全不觉意外,只平平回道:“她昨夜里去救治得了急症的病人,现下尚未回来。”
竺薇一怔。
也难怪半夏不把竺兰当回事儿,她有更多的事要做。她见惯了重病者,见惯了生死,想必便把竺兰当作自己救治的病人之一,不觉例外。
竺薇数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作别巫马先生出门去。
茫茫雨幕,他不知去哪里找她。
牵了马走在街头,周遭偶有打伞的行人路过,朝他频频侧目。
竺薇向来最爱整洁,这般的落拓,怕是自己见了都要吃惊。
如此失魂落魄,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正自惘然,忽见前方巷子口处有人拐了过来。
竺薇立时停步。
她怀里抱了药箱,颇为吃力的样子,手里也没打伞,整个人儿好似水里捞出来一样,衣衫尽湿。那手扶在药箱之上,瓷质的白,被晨风吹得瑟瑟发抖。
竺薇一恍神,直直朝她走去,“半夏。”
她恍若未闻,好似对这冷雨也无知无觉,眼神空茫。
“半夏!”竺薇加重语气,上前去揪住她的发梢。
半夏吃痛,整个人一僵,回了头来。
竺薇不悦,“果真是聋子吗,喊你也不做声。”
半夏怔忡,似是才认出他来,白着一张脸飘忽忽地问:“你怎么来了……”
竺薇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振了振衣袖,道:“我来找你,是想——”
话未说完,就见半夏整个人儿摇摇欲坠。
“你——”竺薇瞪着她,她倒在他身上,顺着他身子滑下去。
竺薇大惊失色,伸手一捞,她已落地。额头“砰”一声磕到地上,慢慢沁出了血迹。
“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