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
料峭的春寒消融在李家上上下下喜庆的奔忙中。
李将军打了胜仗回来,皇上刚下了诏示要重赏李家,李夫人又为李家添了个美丽的女儿。正如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的,什么福无双至?这李家不是正占了这喜春的头一花魁。这几日上门道贺讨喜的人不计其数。豪情的李将军邀来了四方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大摆宴席同乐与众,平日里清冷如一潭死水的深宅大院如今格外闹腾,下人们脸上挂着汗水带着喜气正在为晚上的宴席忙碌着。
午后下起雨来了,落在院中盛开的牡丹花上,一股甜香的气味在李府里氤氲开来。
整个李府只有李夫人一个闲着,生完孩子后她的身体一直有些微恙。
此时她紧锁着双眉,眉尖一道深痕自从生下孩子后便没有舒展过。
她斜靠在软榻上,手模着榻扶手上朱色的过云纹,在等人。
“夫人!”一个身量娇小的侍女掀开纱帘走了进来,“少翁方士求见。”
李夫人立刻从倦意和游思中回过神来,稍稍展了展眉头,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快请!”她整整发髻,坐正了身体。
青色的纱帘,被慢慢掀起,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一股牡丹香随着这个身影飘进了室内。
“夫人别来无恙,还要先恭喜夫人啊!”说话的是一个面容清幽的白衣男子,看样子也不过三十多岁,却有着一头如雪的白发,但举止神情飘然若仙,没有一丝苍老的迹象。
李夫人欠了欠身,笑了笑。
“夫人有心事?”
李夫人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身子微微发抖。
“夫人这么急找在下,一定有事,只是李家双喜临门已是街知巷闻的事情了,我今天见到夫人却如此愁眉不展?恕在下愚钝,在下虽擅长揣度人心,却也猜不透夫人的心思,莫非夫人身体有什么不适?”
李夫人摇摇头,抿抿丰润的朱唇,像是有口难言。
“夫人不妨直说,”少翁方士看着李夫人,明媚的眼波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温情。
“把小姐抱来!”李夫人向侍女使了个眼色,“对你,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请你来不是为我,是为我……为我女儿。”
“您女儿?”
“是的,我想请你帮她模模骨,看她是个什么命?”
“夫人觉得不妥吗?”少翁方士看着李夫人,红晕在这个美丽少妇的脸上漾了开来,像是落在白绫上的朱砂。
“等看了再说吧。”李夫人低下头。
少翁感到从她羸弱的身子里透出一股浓烈的怨气,这个美丽的女人一下子令他心悸。
伴着一阵婴儿的啼哭,侍女抱着红色襁褓包裹着的女婴进来了。
李夫人示意侍女把孩子抱给少翁方士,淡淡地说了句“你出去吧”,目光刻意回避着那团红色的襁褓。
少翁方士把手伸进襁褓里模索着,不一会儿大喜过望地说:“恭喜夫人,小姐果然是个吉祥之人,在下刚刚替她模骨,发现小姐骨骼清奇强韧,非俗人之骨,将来必定是人中之凤。而且小姐出生未久,五官却已经长开,面相清晰,艳中带旺,是旺宅之命,会给你们李家带来想也想不到的富贵和荣华。”
“你说的是真的?”连日来的倦意和愁容从李夫人的脸上消退,她轻轻地抚模着孩子红润的脸,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我模的骨是不会错的,夫人若不放心我再给她看看掌。”少翁方士翻开孩子柔软的手掌,却呆在了那里,脸色青白。
“怎么了?”李夫人焦急地问。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小孩的掌心说,在那里有一颗血红的痣。
“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带着了,是胎记啊。”李夫人的心又一阵收紧,不解地看着方士。
少翁方士连连摇头,手指触模着小孩掌心的红痣,“这不是胎记,夫人,小姐被人下了血咒!爱上有匈奴人吗?”
听到“匈奴”两个字,李夫人骤然变了脸色,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夫人切勿隐瞒,这关系到李家上上下下几百人的性命,更关系到您和李将军的前程!”
“血咒?”她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夫人不知道这血咒的厉害,匈奴人用它来对付战俘,夫人可知为何匈奴屡次归放大汉俘虏吗?那是他们事先在他们身上下了最阴毒的血咒,凡是与被下了血咒的人接触过的,都不得善终。现在小姐刚出生,身子还微弱,心志未开,还有办法化解,但如果夫人不据实以告,任其发展下去,加之小姐天生的奇骨,轻则李家家破人亡,重则!重则祸国殃民!遭千古唾骂!”
李夫人颓然倒在了软榻上,少翁方士连忙将他扶起。
李夫人搭着他的手,与他贴得很近,从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不,那不是她自己,那是一个清新可掬的少女,和现在苍白畏缩的她不是同一个人。
“要是当初家父没有贪图李家的权势,收了李家的聘礼,你说我们会有结果吗?”她面对青梅竹马颤抖着说。
“夫人何必说这话呢,现在你和李将军已是人人艳羡的夫妻,将军对夫人您可是一片真心。”少翁方士轻轻放下了李夫人的手。
“真心?他对别人又何尝不是真心?我韶华已逝,将军是个风流的人,难道我还能绑住他一辈子?”李夫人拭去眼角的一颗珠泪。
少翁方士看到了她擦泪时眼角出现的细纹,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夫人忽然苦笑了一下,指着那红色襁褓中的女婴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夫人?”少翁方士惊讶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被她阻止了。
“我没什么好骗你的,这一切都是将军造的孽,可我是个妇道人家又怎么能说丈夫的不是,只怪我的命不好。将军上次打仗回来的时候除了大胜的喜讯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匈奴女人。你看看,堂堂的大汉将军竟然喜欢一个匈奴的女人,他自己也觉得不妥,建了个外宅。我去见过她几次,果然和我们大汉女子不同,眼波生媚,难怪把将军迷住了。本来我们也不相干的,你也知道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什么得宠不得宠的我是不计较的,可巧的是我们同时怀上了孩子,而且前段时间又同时临盆,只可惜我的孩子命薄,生下来就死了,将军觉得晦气,也觉得一个匈奴女人带着他的孩子有失体统,他就硬生生地把这个孩子从人家母亲那里抢了过来。那个匈奴女人竟也是个烈性女子,一把火烧了房子,连自己也没出来,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可为这个事,多少知情的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啊,他们认为是我逼死了她。”李夫人看了看那孩子,眼光中流露出些许母爱,“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少翁方士叹了口气说:“哎,一切都是冤孽啊,这么说一定是那个匈奴女人为了报复李将军,在他把孩子抱走之前在孩子手心里点上了自己的血,给自己的孩子下了血咒。她是一心要置你们于死地啊。”
“她一定是抱着对我的怨恨死的,可是这一切我并不知情啊,本来想让你来看看我带着个孩子是不是不妥,毕竟她母亲死得太惨,可没想到,她竟然给自己的孩子下了咒。”李夫人揉了揉自己额头,陷入了无限的悲苦中。
“事已如此,夫人也不必太过伤心,而且我刚才说了这血咒也有解救之法。”
李夫人整了整云鬓散落的碎发,“该如何解救?一切都听你的。”
少翁方士从腰间取下一块圆形的羊脂白玉,放到李夫人的手里。
这块佩玉通体白透,李夫人模着它四边的云纹,疑惑地说:“这……”
“这玉采自昆仑石,吸收了昆仑山上千年冰雪的寒气,温凉醇厚,跟随我多年,也沾了不少仙气,而这匈奴人的血咒至烈至阳,若让小姐戴着这块玉,我想可以慢慢消退这颗血痣的戾气,不过……”
“不过什么?”李夫人紧紧地握住了那块玉,一阵冰冷从她的手心渗透到了全身。
少翁方士走到婴儿的身边,伸手想去抚摩她,但很快又收了回来,“不过,小姐会失去一些东西。她会和真心擦肩而过,把握不住真正的幸福。”
“怎么会这样?”李夫人的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眼中噙满了泪水。
“这是匈奴人的古法,这血咒险毒就险毒在这里,一旦被破了,那被下咒的人的爱情之路必定遭遇到异于常人的坎坷,就像……”
“就像我们一样!”李夫人看了看在襁褓中的孩子,把脸转向了纱帘外,透过青色的帘子看去,外面成了一片青色的世界,“难道这孩子将来也要承受我们的痛苦吗?”
“夫人!”少翁方士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对我还有心吗?”李夫人直直地看着少翁方士,眼中燃烧着久已熄灭的之火,“这些年来,你没遇到令你心仪的姑娘吗?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对你的情思就像是一把软刀子,夜夜剜着我的心。”
少翁方士紧紧地闭上眼睛,“如今我一心修道,儿女之情早已抛到了脑后,夫人请不要这样。”
李夫人站了起来,模着少翁方士霜白的鬓角,“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怎么可以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若不是我被迫嫁到李家,你也不会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你怎么可以……你……”
少翁方士推开了李夫人的手,李夫人颓然地倒在了软榻上。
轻泣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我知道,为了李家,为了大汉只能牺牲这个孩子,就像当年我父亲为了荣华富贵牺牲了我的幸福一样,我们女人难道真的命苦,只是用来成全他人的吗?”
她把玉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或许是玉的冰凉惊了孩子,那婴儿大声地啼哭起来。李夫人连忙把她抱了过来,温情地哄着,小孩出生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个孩子如此亲密地接触,一股暖暖的感觉伴着酸楚从她的心底升腾起来。
“这孩子有名字吗?”少翁方士抱过小女孩,孩子肥嘟嘟的脸还挂着眼泪,此刻却像一朵花似的冲着他笑了开来。
名字?李夫人心里紧了一下,这是个她无暇也无心情去考虑的事情。她瞧了一眼抱孩子的少翁方士,脑中浮现出那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孩子是她的孩子,少翁也是她的少翁,茅屋瓦房,小桥流水,这才是她所想的幸福。
“夫人?”
她回过神,少翁方士依旧抱着孩子,可一切都不是她的了。
“方士做主吧,有方士的福泽庇佑,这孩子将来或许能少些波折。”
少翁方士模了模那块玉说:“就叫小玉吧。”
纱帘晃动了起来,跑进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李夫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延年,快过来,看看妹妹。”
“小少爷都这么大了!”少翁方士也欣喜地看着这个面色红润的男孩。
“我们也老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和你一起在河里模鱼的小女孩了。”她又看了看纱帘外,“春天很快过去了。”
她起身,掀起了帘子,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院子里,照得那些牡丹格外明艳。一股热浪携着浓丽的牡丹香向她袭来。
夏天真的要来了。
浓重的暑气压得很低,揉漫成一团,将整个李府密密地裹了起来。李府上下都受了这低靡之气的侵染,每人脸上都挂着呆滞的神情,无力如游魂般在宅地间飘来飘去。偌大的李府没有一点生气,风吹过,却如同二月般凛冽,人不禁要打哆嗦。
这是个热得使人发寒的夏日。
小玉倚着窗棂呆呆地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
窗的妙处在于听雨,绵绸的春雨,滂沱的夏雨,萧瑟的秋雨,淅沥的冬雨,自有一番动人之处,只是此刻似乎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将至,无论是在窗外还是在她的心里。
打起了一个闷雷,院子里的牡丹花凋谢了一大半,连叶子也卷了起来,被迫人的暑气逼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厚厚的云朵像是一层一层地压在了她的心头,也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黄的日头给遮住了。
黑暗和大雨快要来了,远处又响起了几声闷雷。院子里飞来了一只蝴蝶,停在了牡丹上,扑腾了几下,想飞却被沉重的空气压着,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看着蝴蝶,她痛苦地动了动嘴唇。
明天就是她进宫的日子了,家里人都死死地看住了她,到了明天就完成任务那样地把她急急送出去,以后便是承了皇恩的浩荡,李家的巅峰就要到了,可这锦上添花的事情,却偏偏要她来成全。
蝴蝶尚且有挣扎之心,她为何听凭命运的安排呢?她嗔怒地想着,要不是她那个一心想攀附权贵的哥哥为了自己的加官进爵把她献给了皇帝,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她本也是个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寻常女子,虽然从小就被许多人称作花容月貌,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伴在君王侧,她的心里只有那个跟随她父亲李将军征战多年的容哥。
想到了容哥,她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笑意。容哥今日就会归来,这是她从仆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的。大家都防着她,与容哥有关的事情如烟尘般在这个府中消失了。她明白容哥这次被送到边关打匈奴人是她父亲和哥哥的安排。就在容哥远征的期间,她知道自己已被皇上钦点进宫。
这次进宫或者可以说是出嫁,一个嫁入皇宫的新娘,这是多少寻常或者不寻常的女子盼白了头也盼不来的恩宠,她却没有一丝的喜悦,唯一使她安慰的是容哥的归来,到时候把自己的事情和容哥商量。他是她的主心骨,一定会有主意的,她一个寻常女子又有什么主意呢?只是她早就收拾了些细软,连信也不留一封,做好了与容哥私奔的准备。对容哥她不仅是动了心,而是铁了心,她这样的女子看似柔弱,可一旦铁了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西斜的日头已经完全隐在了浓密的乌云后。她的心有些焦急了,容哥怎么还没有回来?再不来皇上的聘礼一到就来不及了,怕到时候皇上的护军将李府包围,想逃出去也没有出路了。
李府忽然骚动起来,下人们跑进跑出。她心头一喜欢,喊住一个端着锦盒的侍女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容哥回来了?”“不是啊!小姐!”那侍女低着头,像是在逃避她的眼神。
“那,容哥他……”
没等她问完那侍女就匆匆地走了。
雷声一阵响过了一阵,闷闷的,像是打在了她的心上。忽然起了大风,迷了她的双眼,她后退了几步,捋了捋垂在两颊的乌发。
“小姐!”从屋外跑进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穿素衣的女子,她看到小玉望眼欲穿的样子,欲言又止。
“丽奴!”小玉的脸上绽开了花,“容哥呢?不是和你说了,等他回来后马上带他来见我吗?他人呢?容哥呢?”
“小姐,小姐,你先坐下,听我说,容少爷他,他已经……”丽奴低下了头,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喘着粗气,“容少爷他没有回来。”
小玉的心像窗外墨云滚滚的天空越来越沉,明媚的双眸里闪着晶莹的东西,像是一汪清寒的湖水。
她忽然凄美地笑了起来,“丽奴,你真坏啊,这个时候还要吓我,容哥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这么晚了,我要去找他,对,我要去找他,不然来不及了。”
她刚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从床底下翻出了原先收拾好的包裹,嘴里喃喃道:“来不及了,我要去找他,去找容哥。”
丽奴拽住了她,包裹掉到了地上。
“丽奴你干什么啊!我都说了来不及了,你不要拦着我,我要去找容哥,你放手,来不及了!”
“小姐!”丽奴大声地喊道,“容少爷已经死了!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一声巨大的雷声在昏暗的天空里响起,像是开战的鼓声划破了沉寂的天穹,大雨泼了下,打在蔫了的牡丹上,一阵急似一阵,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洒进窗子,斜打在小玉的裙摆上。
“你——说——什么?”小玉呆呆地看着丽奴,像被人抽掉了魂魄。
“小姐,你醒醒吧,刀剑无眼,古来沙场又埋了多少将士呢?”
小玉呆立在那里,冷不防又一个闷雷打来,鼓捣着她的心,“既然是这样了,那不如……不如我也随着容哥去吧!”说着,她拔下头上的一支红珊瑚发簪,她的头发“咻”的一下齐整地垂了下来,随着她的转身又飘了起来。
发簪的尖上划过一道锐利的光,小玉一闭眼,狠狠地朝心口刺了下去。
她感到了血顺着发簪流到了她的手上,她却没有丝毫的疼痛,一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白皙娇小手正紧紧握着发簪,许是握得太紧,血正从手心里流出来。
“丽奴!”她失声地叫了起来,平生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血,颤抖着向后退。
“小姐天生羸弱何苦又去学那些个烈女呢,”丽奴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口,神色一如寻常,“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即便容少爷没有死你们也不能在一起的,若是今日真的你和容少爷私奔了,那李家就是欺君大罪,满门抄斩!如果小姐一意要寻死的话,那不如让奴婢先给小姐开路!”她说着从裙裾上扯下了三尺白绫,抛到了粱上,搬来个矮凳,拟着要登太虚,神情间的那份坚定严肃,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这倒把小玉吓着了,连忙拉住了她,“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这本该是我问小姐的,今日我一死也算是得了个全尸,好过明日皇上一道圣旨下来,人头落地,尸骨不全。你看今日府中之人,个个面带欢喜,可是明日呢,他们就成了刀下鬼。他们与我不同,有儿有女,我死了倒也清净了,只是他们死了该是如何一幅哭天抢地的景象。小姐!你的命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好歹也为府里的人想想!”
字字劈头盖脸地向小玉砸来,把原先一意寻死的小玉说得没了神,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丽奴生性本本分分,把她伺候得周全,丽奴通情达理,从不计较她偶尔的小姐脾气。但现在那双平日里卑怯的眼睛里闪出星星寒光,在她看来有些残忍。风吹着丽奴的头发,像展开了一张蜘蛛网,牢牢地把她网在了里面。
她无力地说:“你不要逼我。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这府里上上下下能说话的人就只有你,最贴我心的也是你。我和容哥的事情你最清楚,现在容哥死了,连……连尸体也找不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她的手抖得厉害,捂着胸口,手指忽然碰到了那块她一直都戴着的羊脂白玉,一直凉到了她的心里,“我昨天梦到了容哥,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他,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我招手,那时候我就觉得……”
“小姐,不要多想了,为了李家,也为了你自己,今晚好好地休息,明天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去见皇上。小姐以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小姐你就是这个命啊!认了吧,别人修也修不来的。容少爷是不会来的了,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雨变得小了些,稀稀落落地敲着窗子。
小玉慢慢地拾起包袱,轻轻地掸去上面的灰尘,她低垂着眼帘,不停地抚模着包袱上绣着的一对蝴蝶,那蝴蝶翅膀边沿绣着的金线闪着光,有些刺痛她的眼睛。一会儿蝴蝶的翅膀被湿润了,小玉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落到了包袱的缎面上,被她泪水浸润后的蝴蝶愈发鲜艳、斑斓。
“来,小姐,我给你梳妆一下,一会儿皇上的聘礼下来,大家都要到前厅去谢皇恩,要是让老爷看到你这个样子又要责怪了。”丽奴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拉她到梳妆台前。
“你的手?”小玉问。
丽奴把扯下的白绫随意地缠了缠,“不碍事的。”
铜镜中映出她憔悴的脸,这样的容貌恐怕谁也不会说自己是个倾城的佳人吧。若可以和容哥在一起,她倒宁愿自己一辈子是这个样子。
“我给小姐梳梳头吧,”丽奴拿过小玉手中紧紧拿着的红珊瑚发簪,擦去了上面的血迹,放到了梳妆台上。
小玉觑了一眼那发簪,想着几乎死在了这簪子上,已恍若前世的事情了。
对于豆蔻年华的她来说,耀眼的首饰都是多余的,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佩在她的身上会失去应有的虚荣的光泽,一只小小的造型别致的珊瑚发簪配在她乌亮如墨的头发上,在端庄之中又显出她少女的俏皮。对她来说一支发簪就足够了。
“小姐的头发真漂亮,我给你梳梳,人也就活络有精神了,”丽奴拿起一把精巧的木梳,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梳理起来。
“呀!”丽奴轻声地叫了起来,在她的发间细致地挑索着。
“怎么了?”
“小姐,长白发了,这里有一根,小姐你才……”镜子中映出丽奴悲伤的脸,“我帮你拔了吧。”
“不必了,拔了一根会长第二根。”
“那我帮你抿一下,就看不出来了。”丽奴的脸上凝固了一种化不开的忧闷,像是看到了精美的瓷器的裂痕。
忽然她从镜子中看到了丽奴卑微地退了下去,把梳子交给了一个苍白的妇人,小玉惊讶地回身站了起来,“娘!”
李夫人温柔地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对着镜子帮她梳妆。
镜子中照出了两张迥异的脸,一张红润青春,即便是忧愁,也是青春少艾的忧愁,是另一种的赏心悦目。一张敷了厚厚的脂粉,仍可见那岁月摧残的细纹,虽然眉宇间残有年轻时的风韵,那却是更映衬出日暮的心酸。
“你要进宫了,我这个做母亲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的,我从未为你梳过头,今日为娘就替你装扮装扮吧。”她梳着,边默默地想道,声音很低,像是在与自己诉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母亲的手好温暖好温柔,如春风熏得她心样头暖暖的,吹开了她心头的郁闷之气。
母亲何止没有为自己梳过头,即便是一声窝心的问候,一个温心的都不曾有过,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对她只是嘴角那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连这一点点的温情都吝惜地不肯给予。
她对母亲有过怨,有过恨,而此刻在她的心里都释然了。
李夫人熟练地帮她把头发盘了上去,“这个盘云髻,是我母亲教我的,最合适你这样的年纪,瞧多漂亮!”李夫人脸上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的欣喜,看到小玉一直看着自己,就又恢复往日的神情,整理着发髻,沉下声音说:“我们女人一辈子,都在等,等着那一个男人,白白地奉献了自己的韶华。我曾经后悔过,但现在明白了,等待是一条必经之路,要坚持地走下去,娘知道你比我坚强,娘没有得到的你一定会得到的。你明白了吗?小玉?要坚持地走下去。”她捧起小玉的脸,仿佛已经看透了她的一生。
“娘!”
李夫人又拿起她的右手,摊了开来,手心里有一颗红痣,“淡了些啊。”小玉几乎没有听清她的话,可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股幽幻的牡丹香。
小玉独照镜中的自己,经过母亲的一番修饰,她的气韵和风华又回来了,一点樱桃点绛唇,两行碎玉锁阳春,母亲为自己梳的盘云髻,正如一朵祥云旖旎在她的发间,更显得她灵动飘逸。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丽奴,帮我把那根白发拔了吧,皇上不会喜欢的。”
这晚她睡得很沉,很香,在梦中自己披着凤冠霞帔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但她知道容哥在路的一端守着她。
容哥投胎后也许会将她遗忘,不过来世的他会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夏天里梦见的她,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