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了。
没有你想象中的自虐情景,某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大雨滂沱的大马路上踉跄行走,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的汽车喇叭,夹着一两声司机的咒骂:“找死。”
“不要命了。”
没有你想象中的自虐情景。那是电视剧演出来,赚人热泪的。
敏之这还是头一次坐在伟叔叔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真的是头一次。她把额头抵在落地窗玻璃上,隔着一层雨茫茫的玻璃窗,她的眼睛,也像下过雨似的,雾茫茫。
她看着窗外,像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整个人像一座雕塑,没有一丝生气。叫王淑娴看了心惊。她拿一条大毛巾,走近女儿身边,替她按了按湿濡濡的长发,絮絮道:“这么大个人了,出来也不知道带把伞,要是感冒发烧了怎么办,子亚可要心疼死。”母亲又温柔道,“之之还是头一次来妈妈这儿……怎么啦,瞧你脸色,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这可稀罕哩,子亚让你都来不及呢……”
开口“子亚”闭口“子亚”的,殊不知,母亲这一声一声,像在一刀一刀剜女儿的心。
敏之像是没有听进去似的,她只是趴在窗玻璃上用力睁大眼,像是在找寻什么。
消失了。
“那丛茉莉,消失了。”良久,做母亲的才听见之之轻轻的语声,她还趴在玻璃上,用力眺望。
只不过是一墙之隔。
从这里看得到世军伯伯家的庭院,那棵老榕,榕树须随着风雨飘摇。但是墙角那丛茉莉,弥生少年时,常常摘一束放在车篮前的茉莉花丛,不见了。
他曾经站在花丛旁,那块地方,雨水潮湿,水汩汩流。
茉莉花,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好像也在随着一起消失了。
老早老早,她已经失去了他,他已经失去了她。
这个时候,敏之才自喉咙里哽了声:“茉莉花,消失了。”
王淑娴探头一看,“咦”了声,笑道:“我说呢,之之在找什么这么认真哩……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叫谁给填平了。”
她只道是寻常,却不知道在之之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受了什么伤,遭了什么痛……
她什么都不知道,像待一个稀客般,殷勤侍候,“之之过来,让妈妈擦干头发。”
敏之任她提着她长发,擦了一把,又一把。
她好想挨过去,抱抱妈妈。
“妈妈!”玄关处,门叫人一脚踢开,母女齐刷刷看过去。
是八九十岁的小家宝,一脚踢掉球鞋,一只手上还捞着颗篮球,满身湿嗒嗒,他走到哪儿湿到哪儿,小家伙还抱着球不放,“妈妈有什么吃的……”
王淑娴忙不失扔下毛巾,抛下之之,口称“小祖宗”,忙不迭奔过去,一大条毛巾就捂上去,心疼得不得了,“宝宝下雨了也不知道躲,淋感冒怎么办……”
“妈妈,雨下得比我跑得还快……”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踢球踢高兴了……”
“妈妈你?嗦,我要吃东西。”
“……啊,之之你先坐会儿。”王淑娴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招呼之之一声,
敏之“唔”了声,远远一旁看,像外人似的,听到家宝“咦”了声,道:“你是谁?”
他已然忘记,若干年前,他见了她头一次面,便扑着要“抱抱”。
要姐姐抱抱。
“宝宝你小时候都知道叫声姐姐哩……咳,都说是小时候了,难怪宝宝忘了之之是他亲姐姐……”做母亲的打趣道,从厨房探头出来,“之之你真该常常来家里,叫宝宝知道,他也是有姐姐的哩……”
“姐姐,咦,是我亲姐姐怎么没住家里呢妈妈……”
“……你姐姐嫁人了,自然是跟你姐夫住一块儿,是不是之之……之之出来这么久,索性这里吃饭……我打电话叫子亚晚饭后来接你……”
叫子亚晚饭后来接你……
原来,只能待一顿饭的工夫。
她在这里,只能蹭一顿饭。
妈妈都不会,叫她留宿。
是啊,怎么留宿,这里,倘若她留下来过夜,睡在哪里?睡在客房?连一间女儿闺房也没有。
她的闺房在哪里,敏之迟钝了下,不敢肯定,是那一间吧,是隔壁的赵宅,爬满茉莉花丛的南面,南面第二间房。
她现在都没有一把钥匙可以进去,躺一躺少年时期的床,她想躺,都不能。
她在这里干吗呢,敏之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面前这一对母子。
家宝推开一碗面,呼啦啦站起来,叫道:“不吃了不吃了,烫死了……我要洗澡去,妈妈帮忙放热水……”一边说他一边登登登上楼,全身都半湿不干的。
她也全身都半湿不干的。
但是,浴室里没有一条她专属的浴巾。
敏之望着母亲追在幼弟后头,一连迭声道:“宝宝跑慢点当心楼梯……”
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心酸”了,敏之脸趴在窗上好一会儿都抬不起头。
直到伟叔叔诧异的声音在门口响了响:“咦,之之稀客啊,不在沙发上坐,之之趴在那里发什么呆呢……”
他在玄关处,自鞋柜里取出男主人的拖鞋换上,随手把钥匙放在置物篮里。
家宝刚才也是随手放一把钥匙进去的。
而她是叫她母亲开的门。开门刹那,她母亲表情有说不出的惊喜,“之之怎么突然间知道过来?”
而她的一双鞋,搁在鞋柜外头。她是客人。
敏之“唔”了声,不知道要讲什么,站在那里,轻轻道一声:“伟叔叔。”
伟叔叔笑了笑,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一头黑头发,真年轻,气质那么好,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看到他,像看到世军伯伯,想到世军伯伯……就想到了,弥生。
弥生若是在她身边的话,就好了。
她必定还像少年时,挂在他身上,搂他腰月复,大声哭道,我受伤了我受伤了我受伤了!
他必定抚模她头发,托她脸,替她抹走眼泪,又气又急道,之之不要哭不要哭谁欺侮了之之!
……
敏之眨眨眼,又眨眨眼,她一定睛,是她的幻觉,青天白日,大好赵家,伟叔叔拉开百叶窗,回头朝她说一声:“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之之你看,都出太阳了。”
都出太阳了。
乌云旁边镶着一轮金边。
敏之刹那间搭着面额,睁不开眼睛,泪水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她忙抹干净,这不是让她哭泣的地方。
原来,她连一个可以放声大哭的地方都没有。
原来,她连一个可以尽情拥抱的人都没有。
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她怕自己忍到不能再忍的地步,突然间号啕起来,脸往哪里埋,徒然招笑。
敏之走到门口,辛苦地逼回哽咽,等她抬起头来,神情分明再平静不过了,“伟叔叔,我走了。”
“咦,之之这么快就走……是不是怕子亚找你找不到哩……”伟叔叔还在打趣,他似想起什么来,随口道了声,“听说弥生过几天要回国呢,之之可要带子亚见见堂哥哩……”
男人仿佛看到若干年前少年弥生抱着之之上车的情景,他十几岁时,都知道爱护她。
敏之僵了僵,“唔”了声,便没声息了。她不知道,她连鞋都穿反了,左脚穿右脚的,右脚穿左脚的,就这样走出去。
门在她身后拢上。
敏之站在几步之外,身后门缝里,听到她母亲的声音:“之之怎么没等我出来走了……”
棒着一扇门扉,她听了又听,静悄悄的,再没声息了。
她母亲没有,追出来看一看。
连看一看女儿的背影,都没有。
敏之站了好一会儿,天昏地旋,她一阵眼黑,耳膜嗡嗡响,要扶着墙壁才站得牢。
她乏力了。
蹲去,像个小小女孩似的,敏之把脸埋在膝盖弯里,她没有呜咽,她没有哭泣,她的力气都耗光了。
她只想蹲下来,歇一歇再走。
她没有发现,她扶着这面墙,墙里面那棵老榕,那块填平了的泥地,泥地上面,就是南面第二间房。是她少年时期住饼的地方。有一张她少年时期躺过的床。
是在招娣那儿待到天黑的。
除去亲情,还有友情呢。
招娣窸窸窣窣一阵翻箱倒柜,口中一连迭声道:“医务箱医务箱。”
敏之就躺在她的单人床上。铺着白底蓝碎花的床单,连枕头套也是同一款。淡蓝色的窗帘随风飘荡。
榜子桌台上,放一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
空气中透着雨后潮湿清新的雨水气息。
敏之看了一眼,就觉得温暖。她只想赖着这里,长驻不走。
迷迷蒙蒙间,招娣拍她脸,轻轻道:“敏之你醒醒,吃片阿斯匹林,你在发烧。”
她“唔”了声,睁不开眼睛,别转脸去,只想长睡不起。
招娣灌她了口水,都没有咽下去,衣襟上湿一大片。
“敏之,敏之,你怎么了……要不要打电话叫子亚来呢……”她好像在自言自语,“是不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来是不想叫子亚来的,我本来是不想看到你的……你若发现了,这屋子还有一个孩子,不知道会问出什么来……”
她这才听到什么来,忙丢下水杯,推开隔间的玻璃门,一阵婴儿啼哭声。
那是间小小的育婴房,散发着婴儿的女乃香味。
只听招娣抱起孩子,轻轻贴他的脸,“妈妈抱你,妈妈抱你。”
这些年来,少年的招娣,已经长成女人了,都做了母亲。
敏之在意识不清中,听到招娣声音轻轻的:“子亚吗……你的敏敏在我这儿……当然不是我叫她来的……我怎么敢跟她摊牌……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孩子没让她看到……她看到床就扑上去,都发烧了……”
招娣握着嘟嘟嘟忙音响的话筒,好一会儿才卡嚓挂上,只听她喃喃:“他一听你发烧,电话马上挂掉,一定现在开车赶过来……敏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望着躺在单人床上,昏睡过去的敏之,真的,她连掐她的心都有了。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钱招娣跟苏子亚连孩子都有了,孩子都几个月大了。
这一定是噩梦。
是噩梦吧。
叫她做了这样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招娣,你出去。”
“这是我的家,为什么要我出去?子亚你好狠!”
“去住宾馆,把孩子一并带走,别叫敏敏看到!”
“敏敏,哼,敏敏,叫得多亲热……又有什么用,她都不会替你生一个孩子!”
“住口!”子亚的声音平平的,却叫人不寒而颤,“不要让我讲第二次,出去。”
“出去?出去?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家!懊出去的人是王敏之!”
“好,你待在这里,你就待在这里,你父母兄弟姐妹的房子,通通给我收回来,你还要站在这里吗?”
“……子亚……”连声音都不成声音了,招娣踉跄着扶那门框,“是我贱!是我贱!是我自己爬上你的床!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痴心妄想!你好狠的心,你对我钱招娣,难道仅仅只是物质吗……我都替你生了个儿子啊……你不是做梦都想做父亲吗……我们三个人,一个家庭,多么美满……难道是我痴、心、妄、想?这一切!”她声嘶力竭,扑倒在地。
“你闭牢嘴,吵醒敏敏,杀了你都不够,”子亚声音都放柔了,敏之感觉到他的手搭在她面额上,“敏敏,都发烧了。招娣你带孩子出去……是,我对你,当然只是物质上的……若不是看在你是敏敏的好朋友,我才懒得碰你……你哭着跑到我面前,求我要你,替你付清一百万,我们之间,一早就是交易了……还有你那赌鬼父亲,叫他以后少向我伸手要钱……你们一家子,都是贪心鬼,你也是鬼,若叫敏敏知道这一切,我不是怕,我是怕她伤心,她的至交好友居然跟她抢男人……什么孩子,不是敏敏生的,我都不会承认,休想叫他姓苏……是你情愿,是你自己情愿生的,我也不过只是随口讲了句,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话敏敏听都听腻了,她还叫我抱个私生子回来她都没意见,我都笑了,孩子总会慢慢有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们都是正常的,却还是……是,招娣你只不过是我的实验,你怀了孕,证明我的精子是健康的,检验报告是正常的……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那男人兀自低头,看牢爱妻,怎么想都想不通。
他还在公司,还没有回家,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苏家发生了什么地震。直到他接到招娣电话,他才急忙赶过来。
他还以为是这女人不安好心。
他就知道,钱招娣和她的孩子,早晚是颗不定时炸弹。
招娣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用从来没有过的震骇的目光,看着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她爱了好多年好多年的男人,是他吗,穿黑色套头毛衣露出挺括衣领的、害羞得背过身去的男人,是他吗?
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叫她心碎了。
招娣连话语都是破碎的:“一定要这样残忍吗……一定要这样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我只不过是你的实验品,只不过是实验品,不是我,也会是别个女人,你只是想找个女人印证一下,自己是再健康不过、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了。是这样的对不对……哈哈哈,我还以为我终于感动你一丝丝,一丝丝啊叫你垂怜……实在是迫到极点,才去找你的,你以为我生来就是贱的吗,卖别人不如卖你!卖别人不如卖你!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我的第一个男人不如是你,不如是你……你以为,子亚你以为,我愿意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吗,父亲兄长都是赌鬼,欠高利贷欠到卖女儿卖妹妹,出生是没得选择的,有谁像你那么好命,是个小开,有父荫庇佑……子亚,你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心痛吧,因为你没有心,你没有心!”她吼到最后,披头散发,简直是凄厉了。
五指大张,抠着门扉,整个人都不能站了,趔趔趄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