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我牵着马走出庄园,迎面遇到了赛蒙。
“早上好,海伦娜小姐,”他看见了我马背上的猎枪,“出去打猎吗?”
“是的。赛蒙,你会不会骑马?”
“会一点。”
“去牵一匹马来,一会儿你陪我去逛逛。”
他看了看天,“天气阴沉,可能会下雨。”
“带上雨衣。”
我们纵马越过原野,把马拴在山下,背着猎枪走进山林,这一带森林茂密,一向是我喜欢的猎场。早晨的空气无比清新,一路上,我们踩着噼啪作响的断枝落叶,满耳都是各种鸟儿醉人的鸣唱。赛蒙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的空气,脸上有着满足和沉迷。
“大自然真美,不是吗?可惜安东尼从来不陪我出来打猎,他只喜欢一边散步,一边想心事,连走快一点都不肯。”我说。
“他就快从欧洲回来了吧?”
“是的。我们已经订婚了。”
他不说话了。
“山区总是格外的冷,你似乎穿得太少了。”
“你去过安第斯山区吗?”他忽然问我。
“我去过智利,曾经和安第斯山脉擦肩而过,怎么了?”
“我的母亲有印第安血统,”他说,“她说,她的祖先是安第斯人,阿兹特克的后代,鹰和蛇的传人,我有一面护身符,上面就刻着鹰蛇图案。我多次在梦里去过安第斯,我想,做梦的时候,我的魂一定真的回了故乡。”
“阿兹特克文明以血腥的活人祭祀出名。”
“是的,生命的残忍,灵与血的残忍,”他望着阴翳的天空,天边已是乌云密布,“阿兹特克人崇拜太阳,我一直……一直觉得我的灵魂和音乐与那种文明有着神秘的联系,小时候,模模糊糊听母亲哼唱过安第斯歌谣,那种旋律一定化成了我体内默默流动的血液,在我的音乐里爆发出来。”
“你残忍吗?赛蒙?”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谁都说不清自己的内心。”
天色阴沉,高处的枝干在他脸上投下重重阴影。
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即使穿上雨衣,也无法阻挡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们身上,四周光线昏暗,更可怖的是,原本寂静的山林回荡着空洞而巨大的回声,仿佛岩层在坍塌,仿佛山在狂怒地咆哮,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听到那么可怕的声音,在大自然的残忍面前,我不能不战栗了。
“雨太大了,可能要山洪爆发了。”赛蒙喃喃地说,语气里同样带着忧惧。
“我们要找到回去的路,”我说,“尽快离开。”
雨太大了,模糊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已经辨不清方向,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水、水、水……水终于汇成洪流,朝我们站立的地方冲击过来,我们抱住树干,依旧无法稳住身体,四周黑沉沉的。
我听见赛蒙对我喊:“扔掉猎枪!抱紧我!”
我下意识地照他的话做了,他用什么把我们的手固定在了一起,然后我就被洪水冲得颠来倒去,意识朦胧中,不知头狠狠砸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就此彻底陷入了黑暗。
当我终于醒来的时候,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我模索着,感觉到自己躺在泥泞的地上,周围都是积水。
“赛蒙!”我担忧地喊。
“你醒了?海伦娜?”我听见赛蒙的声音,“现在安全了,你刚才被石头砸昏了,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去找出去的路。”
“我们在哪儿?”
“还在森林里。”
“现在还是黑夜吗?”
“黑夜?你……”我听见赛蒙的声音有些变了,“你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黑夜?”我担忧地模索着。
“是,是黑夜。”赛蒙迟疑着说,“你先别动,我去找些树枝。”
由于黑暗,我感到了几分恐惧,“不,你别离开。我……我很冷。”
我模索着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冰凉,我的浑身都湿透了,冷风吹来,冻得彻骨。他不动了,任我握着手,他的身体散发着微弱的热力,使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想求得一些温暖。他用手臂环住我的肩膀,我发觉他上身竟是赤果的。
“我把衬衫晾在高处了,这样干得快。”他低声说。
我点点头,用胳膊环住前胸,咬着牙忍住哆嗦。
“一会儿你换上我的干衣服,”他说,“这样暖和些,我……我会背过身去的。”
“赛蒙,为什么周围会这么黑?我怎么看不见你?”
他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也许……是暂时性的。”
“失明?”我哆嗦着问,感到脑后生寒。
他把衬衫披到我肩上,“先换上我的衣服。”
我手哆嗦着,几乎系不上纽扣。
“你很坚强,海伦娜,”他低声说,“我们会想出办法的,首先——必须走出去。”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在森林中穿行,在热带雨林迷路时,必须沿着水流走,赛蒙说,这是他的印第安血统的母亲传授给他的。我的眼前一片昏黑,茫然地跟着他,高一脚浅一脚,我的身上穿着他的衬衫,外面披着自己的衣服,我原先想把自己的衣服让给他,但赛蒙坚决不肯穿女装,所以他一直赤果着上身。
我走得迷迷糊糊,脚步越来越沉重,不想走了,我想休息,我想睡……
“听着,海伦娜,你不能睡!”赛蒙摇晃着我,“睡过去会死的!我听我说话,你听着!”
“听什么?”我迷糊地问。
“你知道阿兹特克人怎么祭祀太阳神吗?”
“不知道。”我机械地回答。
“为了得到活人祭品,他们发动战争,然后把抓来的战俘押到太阳神的祭坛前,把活人的脑袋砍下来,把心剖开,作为祭品,剩下的四肢都分头烤吃了,大家围着火堆跳舞。”
“烤吃了?”
“是呀,血淋淋的,想象一下,你还能睡着吗?”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他神秘地一笑,“我梦里去过,你忘记了?我告诉你,我梦里见过什么。我看见一座空荡荡的石头城,荒凉,没有人烟,夕阳照在石头废墟上,风呜呜地吹,这时候响起了远古的鼓声,排箫,还有呐喊的人声,我在梦里把谱子记下,我的灵感都是这么来的。”
“你在吹牛,赛蒙!”
他笑了,“我说的可全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没想到我还需要钻木取火,”赛蒙一遍又一遍尝试着他的原始人技能,大概试了几百遍后,终于获得了一点点火星,火小心翼翼地燃了起来,他拾来许多干枝,投入火中。
我只能感到火焰的温暖,而看不见火光,我凑近了火,一边取暖,一边抱怨:“如果没听你的话,保留下那支猎枪,我们说不定还能打猎,不至于只能吃野果和蘑菇。”
赛蒙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居然还能有心情抱怨。我们现在只能祈祷,那些蘑菇和野果没有毒。”
“我真难以想象,你这样一个柔弱的人,野外适应力居然这样强!”
“也许因为我有野人血统吧,毕竟和你们欧洲文明人不一样。”赛蒙说。
篝火熊熊燃烧着,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寻求着一点温暖,半夜醒来,我发觉我躺在他赤果的胸膛上,而他的双手有力地环抱着我。
“赛蒙,你醒着吗?”
“是的。”他低低地回应,“你还冷吗?”
“靠着你就不冷了。”
他搂紧我,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救我?”我低声问,“我一向待你并不好。”
他沉默了一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你也是生命,我无法对一个生命弃之不顾。”
“就那么简单?”
“就那么简单。”
“靠近你,我才感到安全。赛蒙,我一向认为你很危险。”
他低低笑了,“那是因为你自己危险,所以才会那么看我。我们彼此设防,如此而已。”
两天后,我们走出了森林。
里奥,也许你要怪我,为什么从没告诉你这事,当时,我身边没一个亲人,你在军队,马尔斯去了里约,事情过后,我怕你们担心,不愿意再提。失明的那三天,是我最难熬的三天,医生说可能因为头部撞击引起暂时性失明,但他无法预料病情的发展。
在山林里,我是坚强的,而此刻,我暴露了自己全部的任性和脆弱,我把能碰到的东西或者砸得粉碎,或者撕成碎片,把所有的侍女吓得不敢进房。一片混乱中,我模到了赛蒙的手,他的手温柔而有力,他按住我,使我终于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床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空洞地瞪着床顶,根本无法入睡。忽然,我听见卧室外传来低低的吉他声,如微风温柔地掠过,我支起身,向着外面问:“是你吗?赛蒙?”
他轻声回应:“是我。我猜你一定睡不着,也许音乐能助你入眠。”
这一夜,吉他一直温柔地响着,我在吉他的催眠里朦胧睡着,做了很多乱梦,我飞到石头废墟的上空,天边残阳如血,在梦里,他时而幻化成鹰,时而幻化成蛇。
我走上云雀庄园的台阶,复明以后再看到这幢熟悉的老宅,我有一种说不出激动,和画眉庄园的轻倩相比,我更推崇云雀庄园古希腊式的庄严,主宅大理石界面,高耸的爱奥尼亚柱式,无不彰显着外祖父的个人风格。
马尔斯站在主宅前迎接我,我发现他眉头紧锁,神色抑郁。
“听说你前几天在里约?”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去处理一件重要事情,你一定想不到,我的父亲三天前死了!”
我惊讶无比,“那么突然?他一向身体很好,不是吗?”
“进来谈吧,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他把我让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