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随风不理会他的调侃,趁喝水的空当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什么事情是我们两个必须私下来谈的,老实说我从出大门起就一直好奇到现在,现在你可以谈了。”
他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考虑怎么说比较合适。然后他问:“听说你一直在相亲?”
她微讶地抬头,随即嘲然一笑道:“是啊,夏家的大小姐相过无数次亲,认识的男人数都数不清,可是一次都没成功过,所以还在继续这项壮烈的事业。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淡淡一笑,随即目光转了深沉,直勾勾望入她的眼底说道:“我在想你是用了什么方法才逃过了那么多次被送进教堂的危机的。”
疏淡温和的嗓音说的却是正中红心的一句话。他笑的样子看起来好温和,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踏实感觉,这样一个理应让人很放心的人为什么一上来就说出如此尖锐的话?只有一个解释,他的内心并不若外表那么温文无害。
随风挑了挑眉笑道:“如果是夏老头要你来试探我,那么我很诚实地说一句:我冤枉。不是我故意逃,而是那些人自己要怯步撤退的,他们胆子都太小,玩不起。”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笑,换了个坐姿一派静听下文的模样,“说说看,怎样才算玩得起?”
她了然地扫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道:“这么说来,你也想来试试自己的胆子咯?”
“有何不可。”他扬了扬英挺的眉。
“很简单,我要他们跟我结婚,可惜没一个敢冒死就义的。”她也觉得很无奈啊。
他闷笑一声。
“每个跟你相亲的人不都是抱着娶你的心态吗?没道理会这样。”
“开始是有一些想娶我的没错,听了我的一点小要求之后全都退缩了。唉,我也觉得好抱歉。”她吃饱了心情不错,所以有了闲情开始装模作样起来。
“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会被介绍来跟我相亲的人无非是对夏老头生意有帮助的某某集团二世祖,既然是商业联姻也就没有所谓的感情责任什么的。我对每个想娶我的人说领了结婚证摆了酒宴之后大家就可以各过各的,双方想爬墙都没问题,有需要的话要记得要对方打好掩护。我这个人很简单,什么都不图,给我一份优渥的生活就够了,我结婚就是想找一个长期提款机。没错,我这么说是太露骨了点,但明明就是你知我知的大实话,大家都是明白人,还装什么清纯啊?有几个跟我讨论感情的问题,我不过回了他一句‘感情那玩意儿是哄小孩的东西',他看我的眼神就像鬼上身一样。想找感情的慰藉不会去外面找吗?都说了可以爬墙,又没人拦着。所以我不过说了一番心里话,可惜没人能理解我,所以一直嫁不出去并不是我的错,我也很无辜不是吗?”
罗新露出一个让人看了不爽很想抬手扁一拳的古怪笑容,似笑非笑打量了她良久才道:“果然很聪明,将自己表现得像个草包小姐,的确会吓退大多数对你有意思的男人。”
喝!他在嘀咕些什么鬼话,鬼上身吗?沉着一张脸跟她玩深沉?
随风斜睨他一眼,嗤笑一声懒得陪他搭台唱戏。自作聪明的人向来不受欢迎,估计这么高深的处世哲学对面的男人并不懂得。
“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他轻笑着问。
这男人一点察言观色的自觉都没有吗?没看到她正很“卖力”地在吃饭?谁有空理他哩!
“我在等你的答案,你是不是应该拿出点礼貌品德来给个反应呢?”他居然伸手挡住她握水杯的动作。
现在她可以很肯定一点,如果他指责她没礼貌,那么他自己也不是个什么有耐心的风度人士。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一个摆出一副很想了解我的男人,除非是想跟我‘送作堆',去向天借个胆子然后来娶我,否则请别浪费大家时间。如何?跟我还不熟的罗新先生,你是否已经对我一见钟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了?”她冷笑着嗤他,嘴角噙着嘲色。
罗新依然淡淡地笑着,一脸温文无害,只有飞扬的眉梢昭显着眼底的深沉幽深。
莫名其妙碰到一个太过玩深沉的男人,第一次让她觉得心里漾起隐隐的烦躁。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她,想从她身上看到什么?他又以为自己可以看到些什么?拜托,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做人要谦虚点才是。
“怎么,被吓到了?”他不说话,轮到她来摆出一张欠扁的得意表情。
“好吧。”他突然冒出一句。
什……什么东西好吧?他神经都是跳跃着走的吗?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什么东西‘好吧’?还烦请说话讲完整点。”因为跟他还不算熟给他留个面子,否则她一定砸一句“请说人话”送他。
“你的游戏规则我能接受,所以好吧,我想追求你,如果你肯嫁我们就结婚。”他说得云淡风轻,口气像在讨论天气一样。
随风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用无比惋惜的口吻叹道:“早劝过你如果在发烧,吃药要趁早。”
罗新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换了个坐姿坐回位子里去,淡笑道:“我说认真的,你考虑看看。”
那表情,好像在玩真的啊?随风敛了唇角的嘲色,拧了拧眉半真半假道:“看你还算个条件不错的大好青年,念在你请我吃饭的分上,我好心劝你一句,别被夏老头的花言巧语给骗到。他的掌上明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随便捞个跟夏老头有点熟的人都会给你答案。年纪轻轻别太想不开啊!并不是什么游戏都好玩的。”
“可是,我想试试。”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耶?不会是夏老头给他下符咒了吧,否则为何她牺牲自己自毁声誉居然都劝不动他?
对面的男人,跟她相识不到两个小时,居然已经在跟她讨论婚嫁问题,还是一派坚持到底的模样。说不困惑是假的,而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无聊人士,那么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罗新,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因为你的确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她凝起神色,表情转为认真。
“我,一个平凡人。但如果有可能,我想做那个拯救你灵魂的人。”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出来。温淡的眸光定定看向她飞速闪过愕然的眼睛。
“你在说笑吗?可惜笑话太冷场,下次记得改正。”她怔了两秒后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借以逃避心底渐浓的揪紧。
如果他在开玩笑,那么玩笑开过火了,她开始意识到他不是个该招惹的人。就像之前说的,太敏锐太深沉的人,并不受人欢迎。
“好不好笑都无所谓,”他放低了声音,突然握住了她搭在桌子上那只透着冰凉的素手,用无比笃定认真的语气说道,“从今天起,夏随风,你的灵魂由我来守护。”
随风震愕地抬头,迎上一双隐着温柔与凝重的眼睛。如此稳实的眼神,真的好像记忆中那个人的感觉。酸涩揪痛的记忆蓦然滑过心房,撞得她瑟瑟发颤。而眼前的人,不是他,根本就不是他啊。
不可以哭,眼泪早就在很久很久前的一场大雨里被埋葬了,她永远不会再哭了!
是什么在缓缓滑落面颊?冰冰凉凉仿若冬夜的冷雨。
温热的掌心贴了上来,来自一个尚算陌生的男人。
而温柔是最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东西,他——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她拒绝相信三天前的那晚曾认识了一个叫罗新的男人,自我催眠地反复告诉自己不过是做了个不太美的梦,也许只因为她最近太无所事事了,仅此而已。
可惜上帝并不与她同在,也没有同情她的打算,所以她才会被夏老头再度召唤回来。原因无它,无非是为了向她详细介绍罗新是何许人也。即使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随风跷着二郎腿懒懒斜靠在书桌前的沙发椅上,书桌后面坐着她亲爱的父亲。
“罗新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儿子,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夏老头凝肃的表情看得人想笑。
好朋友的儿子,哪一次不是这样说的?浪费她的时间就是要她来听重复过无数遍的废话吗?早知道就不来了。
随风浅嘲一笑,“你好像越来越急着把我这个不孝女嫁出去。无所谓啊,相信你选定的人身份家底都不会差到哪去,毕竟我还有这么点价值可供你利用。”
夏豪远浓眉一拧,隐忍着咆哮的冲动沉色道:“随你怎么想,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随风拨了拨头发站起身,转身前不无嘲弄地哼道:“如果每次都为这么无聊的理由把我召回来,以后还请省省,我忙得很。”
夏豪远沉着脸坐在椅子里,闭声不语。
拉开门,随风懒步离开。
她真的很忙,忙着沉默,忙着坐在阳台上看着花园里的花草发呆,忙着——回忆母亲。总之哪一件事都比来见她“亲爱的父亲”重要千万倍。
再过两天就是母亲的忌日,夏老头并不记得吧。她也从不稀罕他会记得。
暖天,大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暖的。
随风躺在阳台的藤椅上发呆。
夏老头说罗新是他至交罗启仁家的二公子,坐拥占去家族产业三分之一的私立医院,年轻有为,果然不出所料——身家不菲。
他说罗新为人和气,教养脾性俱佳,是无数单身女子前仆后继想追逐的黄金夫婿人选,错过的人是傻子。
他还说像她这种并不讨人喜欢的坏脾气,只能找个脾气好的丈夫来嫁,幸亏人家不介意,否则这种联姻的好运还轮不到她来碰上,她要知道惜福。
夏老头的口才太烂,说了一堆不知所谓的理由并没能说服她。
仅那一晚相处几个小时的印象,她只意识到罗新是个敏锐到让人讨厌的陌生男人,让他靠近自己身边无疑自寻死路。他说了什么?要做守护她灵魂的人?好大的口气,她的灵魂连自己都守护不了,他有什么能耐敢说此大话?当他说胡话好了,她才懒得理会。
发呆了良久才意识到是在努力说服自己,闭上眼睛竟无预兆地放任那张透着淡淡了然与沉稳的脸从心底闪过。不是个好现象,所以这一次的游戏她拒绝跟他玩。
天气很糟糕,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空寂幽静的墓地只有偶起的风拂过微湿的脸。
随风跪在母亲墓碑前,将怀里的捧花一朵一朵分开,撕成零落的花瓣撒在母亲的坟头。
是母亲最喜欢的栀子花,大朵大朵的白瓣散落出缥缈的清香在空气里浮动。墓碑上母亲含笑的容颜还是那么年轻美好。
她想念母亲,却也一直埋怨她的傻,埋怨她狠心丢下年幼的女儿在世上孤独地活着。越活越寂寞。
风又大了些,吹得坟冢上的花瓣四散零落。
随风放下怀里的空枝,伸手从身后拿出一只食物篮,里面装着母亲最喜欢吃的糕点和一瓶度数很高的白酒。
她将糕点摆好,吸了吸鼻子笑着自语道:“妈,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杏仁酥,还有花生糖,你慢慢吃,我给您敬酒。”说着剥开酒瓶盖,直接对着瓶口就喝了起来。
还小的时候,她每次觉得孤单觉得害怕就总是哭,渐渐大了之后她发现喝酒远比无助地流眼泪好用得多。喝醉了,世界一片混沌,没有了思想,忘了回忆,就可以拯救自己暂时从黑暗中逃离。
一口辛辣的冷酒下肚,胃里滑过一阵重重的痉挛,一丝揪痛涌上心口。
没错,医生是有警告说她不可以再烂饮,她的胃再糟蹋下去就会出现问题。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一个对她最重要的日子,她一定要喝点酒陪陪母亲。
又灌饮了一口,胃里的揪痛渐渐演变成翻江倒海的气势,绞痛的感觉让她蓦地刷白了脸。大滴的冷汗从额角滚落下来,已经分不出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疼痛的侵袭,意识闪过阵阵恍惚与昏眩。真糟糕,好像真的要晕到了,怎么办?
她努力咬牙逼回一丝清醒,伸手掏出手机想翻号码求救。手机里寥寥无几的几个号码讽刺着她做人的失败。唯一一个算是朋友的名字出现在眼前——林嘉。
一只手按紧愈来愈痛的胃,另一只手哆嗦着接通电话。响了一声,那边传来一个很该死的公式化声音:您拨的手机已关机……
必机。她这才想起来林嘉去S市出差了,要去一个礼拜,前天才打电话跟她道过别。
四周只有空寂的风声滑过耳际,墓地位于市郊位置,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来了也不一定会发现她,因为这里是母亲的私人墓地,离其他墓群还有好几百米远。
天要亡她吗?也好,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多么恐惧的事,来吧,她真的不在乎。
风声仿佛弱了,清冷的光线变得模糊,意识在混沌,然后——终于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