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月光被扶疏的树影滤过,浓一阵淡一阵地和廊下的灯火交织着。时已深秋,院中的花木大多都已凋零了,但唯有当中那一大片菊花开得妖妖娆娆,分外夺目。
外围的一圈“雪珠红梅”簇拥着当中几株晶莹似雪的“霰雪吟霜”,顶着睥睨群芳的花冠在夜风中轻颤着。固然是孤标傲世独舞清秋,却也带着一身无人相偕的萧瑟寂寥。
廊下,有一双璧影倚柱相拥。庭前暗处,也有两个人痴痴而立。但四下里,却依然是寂静无声。
慧娆倚在卫涵怀里,眼望着廊外的花影绰绰,任由他从后面揽着自己的腰。他们的时间很珍贵,谁也不舍得睡去。
锦心怔怔地看了他们一阵,咬了咬唇,转身走进了房间。片刻之后,才拿着一件长衣出来,交给子岑,“夜深露重,去给公子披上……”话未说完,已然半侧过脸去,两滴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到了长衣上。
子岑本就一直在落泪,伸手接过长衣,看到她那个样子,再也忍不住猛地蹲抓住衣服掩着脸,顿时哭出了声来。
“没出息,起来!”锦心强忍住泪水,轻踢了他一脚,“你可有见过公主哭吗?去给公子把长衣披上,公子,不能再受凉了……”她本来是想骂住子岑的,但说到最后,竟然也颤抖得不能成言了。唯有再次咬着牙转过脸去——
她的公主啊……他的公子啊……
老天,你何其残忍?
竟然,真的只肯给他们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吗?
“哭什么……”听到这边的声音,慧娆叹了口气,轻轻离开卫涵的怀抱走了过来,接过那件衣服,“夜深了,你们都去睡吧!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的时间还多得很,明天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不休息好,拿什么精力去对付呢?”
“可是公子……”听到慧娆这句话,子岑更加哭得不能成言了。抬起头来,一下子对上廊柱前卫涵含笑的目光,终于再也抑止不住,掩着脸“哇”的一声冲进了房间。
“去睡吧……别让我们还要为你们担心,嗯?”慧娆拍拍锦心的肩,眼含深意地看着她。
“我知道,”锦心毕竟跟了她多年,又较子岑年长。她快速地用手背擦了擦面颊,用力地点点头,“我这就回去。”
“嗯。”慧娆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这才拿着长衣转身往卫涵面前走去。
“药果然是有效的,脸上这就有血色了。”她脚尖微踮替他把衣服披上,然后用指尖轻抚着他的脸,像是触模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轻柔而小心翼翼,“真是奇怪……明明就病成这样了,脸色也惨淡得不能看了,怎么就还是损不了你的颜色一分一毫呢?”
“像十七公主这么聪慧明艳的女子,我若没有三分颜色,又怎能进入你的法眼呢?”卫涵始终倚着廊柱,淡淡一笑,冲她微微张开双臂,示意她靠过来,“我至今还记得璃辰殿初见你时,你对着我举杯的样子——”
“是啊,卫涵公子真的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惊为天人’呢!那么多王孙公子,都没人及得上你的风采,让向来眼高于顶的我也忍不住折腰了。”她低低地和他调笑着。靠进他怀里,握住他圈着她纤腰的双手,“被你迷上的女子应该不止我一个吧?你以前都是怎么打发的?”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很多人都觉得我的气质很特别,那其实只是因为……”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笑了起来,想起了大部分人给他的“超凡出尘”的评语,“我一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我住的地方在一座高山的山巅,叫做‘苍云阁’,里面总共只有五个人。所以,是这种封闭的环境造就了我性格里与众不同的淡然——那其实只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能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吗?还有你不惜牺牲一切,想要保护的那个东西?”
她往后靠了靠,把头枕到他肩上。虽然知道这个问题他也许并不想回答,却始终想要听到答案。
他耗尽了生命都要去守护的东西,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要让她如何去释怀?
他沉默了片刻,时间并不长。然后才慢慢地开口,一股带着他身上独特香味的气息萦绕在她颊畔,“为了我的族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山谷里,与世隔绝了很多年,也与世无争了很多年。可是,这种平静,被国师的出现打破了。他带着你父皇的期望,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向我们索要一样我们不能给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像是低低地笑了笑,有些苦涩,有些嘲讽,“长生。国师,代替你父皇来向我们索要——长生。”
“长生!”她全身一震,忍不住抬头看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浮了上来,“可是……你们是有的……是不是?”
“是。”他并不想骗她,“把我养大的人,他就拥有着那个‘长生’。所以,我是亲眼看到过那个长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又需要人付出怎样的代价。除了那个承载了太多责任与使命,早已把自己当作祭品的人,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驾驭那个力量的。”
“所以,你们不能给?”
“是,我们不能给……但面对的是你父皇,我们无论给不给,都无甚差别。”
“不给……是欺君。”她亦沉默了片刻,“但若是给了,你们也必定会被灭族的。长生,是所有帝王都在追求,却也最害怕的东西。希望得到,又害怕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
“所以,我进宫来,只是希望能想办法保全我的族人。”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带着倦意地圈紧她,“慧娆,我要谢谢你,你不明白‘万封阁’里的东西对我有多重要。我并不是不怕死,只是,当肩上承载着更多生命的时候,我无从选择。”
“你……不是为了你的族人在牺牲吧?”她突然幽幽地道,“说起他们的时候,你的语气里并没有强烈的感情,至少,不是一个可以为了他们牺牲的人该有的语气。你是为了那个……真正担负着这些责任的人……对吧?”
“有时候,真不知该恨你的聪明,还是该爱你的聪明。”他有些叹服地笑了,“我的确不爱他们。因为我不曾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我的世界,我在乎的,只是伴我长大相依为命的四个人而已。但如果需要我为他们做什么,我会去做。因为我最重视的人拿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一切。”
“是把你养大的那个人?能影响你这么深的人,我真想见见……”她向往地叹口气,目光落到树梢的弯月上。
他脸上露出回忆的浅笑,让看见的人也想跟着会心一笑。他低低地、喃喃地讲给她听:“我是他一手养大的,我们之间,亦父子、亦兄弟、亦师徒,我会的所有东西——琴棋书画,诗、词、武功,都是他教的。有个人总说我们很像,可是事实上,我远不及他。我没有他的胸怀,没有他的悲天悯人,他是我们的生神,不受香火供奉,却必须要担起所有的苦难……”
“不。那个人说得没错,你是像他的。”她低低地打断他,转个身,凝视着他的脸,“他是生神,不受香火,却要担起苦难,那你呢?”
低低的三个字,却问得他一愣。
“你连生神都不是,却居然肯为了他的信念燃烧生命。我已经不知道你们究竟谁更伟大了……”说到后来,唇边渐渐浮出苍凉的笑意。
这是凄婉中夹杂着无限悲凉的表情。一种本该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女子脸上的表情。
他的心里一恸,身体片刻间僵滞住了。正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她截住了。
“不要多说,我不是在伤心感叹。我只是心疼你而已……”她的指尖掠过他的颊畔,“这么俊的一张脸,我却没办法一直看到老……”但随即,她又瞬间展颜而笑,眨眨眼,歪着头问他,“他真的青春不老吗?他有没有你长得好看?”
“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这就是慧娆,她永远很懂得怎样让自己活得更好。卫涵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轻轻笑笑,然后回答她这个孩子气十足的问题,“若是他进宫里来,只怕宴席散了之后就会被数不清的宫女们‘留步’到第二天早上了。如果我的气质算得上‘超凡月兑俗’,那他就是‘飘然若仙’了。有个女孩子,只看了他一眼,就像着了魔一样义无反顾地追随着他,甚至随时准备要为了他牺牲一切。”
“我又何尝不是只看了你一眼,就被你摄了心魂去?”她不服地反驳,也有些好笑。
他也跟着笑,惊起了廊外树丛间的萤火虫,闪动着一点一点的微光在他们眼前飞舞来去。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一起做的那首‘踏莎行’你写的最后两句,”她脸上的笑容最终还是淡了开去,变成了幽幽的平静,“兰亭今日锁清秋,明朝或是添新雪……那时候还觉得很得意。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在告诉我我们注定会有的结局……”
“慧娆,”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地问着,“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宁愿不要遇见我,不要这段注定的短暂吗?”
她笑笑,不置可否,“我从来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
“如果,我们连二十天都没有,只剩下这一晚呢?”他闭上眼,用更轻的声音,像是叹息了一声。
“是你……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交换这一晚。”她说。
“傻丫头……”他闭着眼抱紧她。
可是我,真的……只能给你这一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