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寒涔涔的冷风荡着月色,曾家整个院落里都是静悄悄的。但正厅的门却敞开着,室内闪动的烛光在夜色中格外缥缈,仿佛风一吹就会如雾般散开。
“曾小姐。这是我们爷送来的聘礼。”
这气势汹汹的声音,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响这么一声。从晌午算起,这已经是第七次了。每次都是一个壮汉,双臂抱定一只木盒,将其重重地搁在桌上,然后毫不逗留的离开。他的架势和嗓门,都像是专门寻衅恣事的流氓混混,但行为却是出奇的规矩本分,矛盾的令人匪夷所思。
曾语柔坐在月兑漆的仙人椅上,每过一个时辰,就对来送礼的人点一下头,然后依旧是不发一语的坐着。沉静内敛的样子,就像呆坐上一整年也无妨似的,只是眉目间倦倦的神情让她看起来有几分魂不守舍。
离她五步远,贴墙立着一张镂花长桌,上面一字排开摆着大小镑异但样式统一的七只木盒。那盒身采用上等乌木制成,通体鸦黑色深无纹,木盒的几个角上都缀饰着珠玉,一看便知造价不菲。若看的再仔细些,还会发现盒身右侧的边缘上有字迹的凹痕,那是用大篆体撰写的四个小字——寒天山庄。
扬名天下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比如寒天山庄,比如寒天山庄的庄主——林寒宵。他仅用三五年的时间就将寒天山庄经营的有声有色,所属产业遍布大江南北,而林寒宵也一跃成为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少年侠士,声望不在有百年基业的无争山庄之下。
不知是谁嘴快,就在一夕之间,她要嫁入寒天山庄的消息就传遍了街坊四邻,而她家的亲戚也一夜之间暴增了十倍,来贺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尤其是今天,这个下聘的日子,来看热闹的人把门口围的水泄不通。人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彩礼,无非是想看看,寒天山庄的排场有多阔绰,她曾家长女有多风光。
寒天山庄的人,没让围观的闲人失望。第一只盒子送到的时候,就震的旁人说不出话来。更喜的曾老爷抓耳挠腮,眉开眼笑。
那可是足足一盒子的金砖那!太阳底下,黄澄澄的金光耀的人睁不开眼睛。众人的眼珠都要跳凸出眼眶似的,一路跟随着送聘礼的人进了曾家大门。
阔绰,真是阔绰。曾家长女曾语柔,也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羡的枝头凤凰。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一个时辰之后,就在围着曾家道喜看热闹的人都要散场的时候,第二只木盒又掀起了喧天大波。还是先前的壮汉,还是相同款式的一只木盒,只是这次木盒里盛的不是金砖,而是上百颗龙眼大的珍珠。这一盒珍珠的价值可比十盒金砖。惊叹的抽泣声此起彼伏,这样大手笔的下聘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第三只木盒送到了。这时天色已晚,围观的人却迟迟不肯散去,仿佛都在等着这第三只木盒似的。黄昏的火烧云让整个天边都红透了,曾老爷打开第三只木盒的盖子,险些摔了个跟头,十颗圆滚滚的夜明珠,就在盒内淡淡的敛着荧光。这盒内的一颗夜明珠就可换一盒龙眼大的珍珠。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居然大咧咧地放着十颗。这一回,围观的人连看曾家大门的眼神都变得和先前不同了。
接着第四只盒子送到的时候,曾老爷已经不敢示与众人同赏了。低着头,紧皱着眉头,把送聘礼的壮汉一路引到客厅。等到第五、第六只盒子送到的时候,曾老爷已经在卧房里和贴心的姨太太拥被私语了。
这就是寒天山庄的大手笔,这就是林寒宵的阔绰作风。无论时间怎样向后推移,凡是见过今天这样排场的人,都不会忘记曾家长女的风光。
一声幽幽的叹息,自曾语柔的唇间逸出。夜深露重,万籁俱寂,望着门外的一丛树影,被风吹的婆娑起舞。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八只盒子、第九只盒子、第十只盒子……
沉重的,像是要压垮她似的。当她看到那第一盒金砖的时候,她的心就彻底凉了下来。像是在提醒她,提醒她的全家,他们曾多么不智的拒绝过他,羞辱过他。而如今,他已是今非昔比,成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寒天山庄庄主,所以曾经的种种,他都要加倍的讨回来。比如……他与她的结发之约。
十九年前,打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他们的娘原本就是闺中密友,林寒宵的爹是一代大侠,她爹也算地方小盎,姻缘注定让两家结为亲家,林曾两家的交情,也一日深厚过一日。直到林家败落,在她九岁那年,林寒宵的爹娘在一次海啸中殒身遇难,从此林寒宵成了孤儿,那年他也只有十四岁吧。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始料不及。名为儿女亲家的曾家,并没有收留这个落难姑爷。虽然,这不是她娘和她的本意,但那时身为一家之主的她爹,已经续娶了二姨娘、三姨娘,她娘只余一个正室的空名而已。
她爹借林寒宵上门求助之际,贪婪的将林家财产占为己有。然后翻脸无情的撕毁婚约,并将他赶出曾家大门。为此,她娘一病不起,几年时间就在抑郁中故去了。
而她,渐渐长成的时候,却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他那双眼睛。仿佛要瞪出血来似的,狰狞得让人胆寒。那神情,她永远都忘不了。是恨,翻江倒海的恨。是受辱的野兽,无声地咆哮着:他会回来雪耻的。
从此,再无他的音讯。
不知道,他会不会连同她一起恨入骨髓,毕竟她是爹的女儿。不知道,他是否能体谅她的年幼无知,毕竟那年她还是个小孩子。不知道……他过得可好?怎么能好呢。怎么也不会好吧。
随着她年岁渐长,她心中对他的牵念也与日俱增,但却也是惘然。
直到若干年后,江湖上叫响了寒天山庄的名号。她就知道,他会回来的。只是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
她认定了,他会回来雪耻,更认定了他不会轻饶曾家每一个人。可是他却让她迷惑、忐忑、不安……
他笑盈盈的来跟他爹提亲,只字不提当年所受的羞辱。和颜悦色的谈笑,挥洒自如的风采,彬彬有礼的举止,他温和的就像一个长于书香门第的公子。然后,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迷花了他爹的眼。
白首之约,就这么定下了。
他……是诚心来娶她的吗?怎么想,都像是一个圈套。
嫁他,果真是命中注定吗?
为何她的心,却这样的不安?在曾家,自从她娘故去之日算起,就已经没了她的立足之地。她爹想要嫁她、姨娘想要嫁她,都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而他们嘴上说是为她好,实际上贪图的只是聘礼而已。只要求亲的人出手足够豪爽,哪怕是让她做妾室,也无所谓吧。
想来,真是可笑。自从她到了适婚的年纪,她爹就马不停蹄的让媒人替她说亲,可是却总只是空忙一场。城东的首富王家,王老爷看中她的品性,准备让二儿子娶她,可是那王二公子得知这个消息,第二夜就携一名丫环私奔了,险些把王老爷的鼻子气歪了。原来,她连一名丫环也不如。
后来她爹又准备将他许配给城西的杜公子,可是那杜公子却自暴有断袖之癖。如此接二连三的论及婚嫁,却没有一门亲事能够顺遂。这样拖到如今,她已现年十九岁。对一个女子来说,已经是晚嫁,轮不到她挑肥拣瘦了。
所以,他爹看到来求亲的人是林寒宵,也不再有所顾忌了。一方面是被寒天山庄的名望所动,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年岁渐大的关系吧。
嫁。就嫁吧。怎么样,都好过这样蹉跎。毕竟再她心中,除了林寒宵,再也没有其他男子深入过,也不会再有男子,会如他一般牵动她的心了。从她长成起,她就知道她会嫁的只有他一个。
但为何,她却这么不安呢。
即便结为夫妇,也始终觉得不足。
她的不安和不足,究竟是为了什么?
烛火摇摇欲息,曾语柔拔下发髻上的银簪,轻轻拨了拨烛火,幽幽的烛光复明亮了起来。在烛光的映照下,她那一张雪白的脸庞竟有几分苍凉。
“姐姐,还没睡吗?”
从客厅的门口走进来一个少女。她眉目间和曾语柔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卓然不同。曾语柔人如其名,眉闲目淡,话语轻柔。而她却自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英武之气,只是年纪尚小,还不十分定性。
“嗯。你怎么也还没睡?”曾语柔怔了怔。腰身一动,就觉得浑身被一股寒气沁透,冷得手脚发麻。
“我看客厅里还有烛光,就知道你还没睡。这个未来的姐夫也太会摆架子了,要送聘礼,一气儿抬过来不就完事儿了,非要一样一样的送来,真是吊人胃口。”曾语冰抱怨着走到语柔身边,俏生生的拌个鬼脸,精灵古怪的戏谑问:“姐姐是急着想看下一样聘礼,所以才睡不着吧。”
曾语柔一笑,伸手拧了她的脸一下。“就你爱作怪。”
“哼。不承认,拉倒。”曾语冰晃着脑袋。快步跑到堆放聘礼的长桌前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七个木盒间转来转去,一脸的好奇表情。回首,俏笑着问:“姐姐,这些盒子,你都打开看过了吗?里面放的是什么稀奇宝贝?我听我娘说,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哇,那我们曾家岂不是一夜暴富?明天要让爹快点请几个拳脚师父,来看家护院才好。”
曾语柔摇摇头,受不了她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曾语冰惊诧的“啊”了一声,“你都不好奇吗?”虽然她这个姐姐是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但未来夫婿送来的聘礼居然看都不想看一眼,这也太奇怪了吧。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嫁给那个什么了不起的庄主?
直觉判断让曾语冰觉得事情不简单,再看姐姐毫无喜色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七八分。莽撞却含着诚挚关切地问:“姐姐,你不愿意嫁给林庄主吗?”
“他并没有理由非我不娶。”除非,他只是想一雪曾经受过的耻辱,不然他为什么要娶她,甚至这些年来根本记不清她是圆是扁。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让她夜不成眠,寝不安枕,更别提放开心胸去感受待嫁女子的喜悦了。如果她娘还活着,也许事情就会不同了吧。而如今,她没有人可以依靠了。这样的孤单,又有谁可以体会呢。自怨自艾的话,她可以生生地忍住,可是她的心,却并不曾有过一丝的好过。
“怎么没有。姐姐。你们可是自小就有婚约的未婚夫妻呢。你就像为了嫁给他而出生似的,一年一年长成,从懵懂女儿变成娉婷女子,终于有一日可以喜结良缘,从此你与他朝夕相对,永不分离。这多令人期待的事啊。”曾语冰眉飞色舞的欢喜模样,就像要出嫁的人是她似的。
真的会如语冰所说吗?她不敢做如此奢望,而一颗心却被撩拨的有几分萌动。如果真如语冰所说,那她也就别无所求了。
曾语冰欢快地发现,姐姐居然在脸红呢。笑嘻嘻的凑了过去,不害臊的问:“姐姐。是在想未来姐夫吗?”
曾语柔抿着嘴,笑而不语。一手托住下颌,静静地看着门外的夜色。
漫漫长夜,她的等待,也并不是全然的绝望,一丝曙光正破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