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翌日,黎明时分。
终于秦素仍是忍着满腔离愁别恨送走了起言。
临别时,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送给他,殷殷叮咛:
“荷包是我亲手绣的,里面装了我在净慈寺替你诚心求来的护身符,它能保你平安,你一定要贴身戴着,片刻不要离身。”
他扬着眉笑,但仍道:“放心,我会贴身藏着,不过不是为了那劳什子的护身符,只是为了这荷包乃是我的素素亲手所绣,而荷包里面装了你的关心,你的思念。我会带着它,只是为着你,明白么?我不信那些,我只信自己。”
她连连点头,却不小心得再也藏不住早已聚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水。只要他肯听话地贴身戴着那道护身符就好,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呢,虽说他不诚心,可是想必菩萨也不会与他斤斤计较这些吧。菩萨会保佑他的,她会时刻为他祈祷。
“我明白,我明白,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出门在外,一切都要小心啊。”
她在他面前泪落如雨,哽咽抽泣。
他心疼地捧起她泪痕斑斑的小脸,看她努力挤出他最爱的笑颜,怜惜万分地为她擦去泪水,再轻轻印上一吻,在她耳边以令人心悸的声音道:“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心悸地几乎站不稳脚步,只狂乱地点着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双满含怨毒的眼躲藏在低垂的眼睑下,无人知觉。
就这样,秦素在泪光盈然中送别了她的丈夫,甚至连他策马远去的身影也没有看清,泪水模糊了一切,朦胧了一切,她的世界似乎也在这一刻倾斜了,感觉像是他——从此走出了她的生命……
她哭倒在地,他没有回头。
如果,很久以后秦素回想,如果当时起言回头的话,那么也许一切都改变了,也许一切就不同了。至少,他们可以少经历很多很多的苦难……那比黄连还苦的滋味啊,至今仍时时在心头萦绕不绝……
五日之约,短得应该眨眼即逝,可为什么老觉得漫长得就如无法跨越的迢迢长河,时间的每一个流逝都缓慢得像无法流动的掌中沙,谣迢得足以将他和她阻隔在两个世界。而在彼此的世界中,他们可以看见彼此的思念和眼泪,却渺远得永远也无法再感触到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会么?这会变成他们以后的写照么?音渺人散,难谋一聚。
秦素哀切得无力自己。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纤纤素手信手而拨,桌上古筝清音乍起,她曼声清歌: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七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素颜憔悴,泪痕未干。
秦素反复哀歌,一遍又一遍,凄凉惨淡的筝曲犹似长歌当哭。
泪,一滴滴由雪腮垂滴在古筝的琴弦上。
终于,她哽咽着伏在古筝上哀哭。
“起言,起言……”
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心碎无言。思君使人老,但是如何方可不思君呐?
“小姐,您又在思念姑爷了?”
抱书捧着一碗参汤进房,看到秦素伏筝哀哭,知道她又在思念姑爷,不禁心疼劝道:“姑爷只是去苏州而已,五天嘛,很快就回来了。您看,这不是一眨眼就过了四天了,后日一早,姑爷就回来了。小姐,您别太难过了,身子要紧,要是姑爷知道您这样,回府后一定会心疼死的。来,趁热把这碗参汤喝了吧。”
“抱书,我会不会等不到他?会不会啊?”
秦素求救般拉住抱书的长袖连连追问。
“怎么会呢?小姐,您太多愁善感啦,来,乖乖把参汤喝了,然后睡一觉,一觉醒来就到明日了,然后后日一早姑爷就回来了。还有一天了嘛,一转眼就过去了,别胡思乱想了啊。”
秦素失神地呢喃:“是啊,只有一天而已了,一转眼就过去了,是我多虑了。”
温热的参汤落肚,本应该气血运行,遍体通泰。秦素却难受得头昏手冷,脸色青白,立时就把刚喝下的参汤涓滴不剩的全都呕了出来。
突然间,一阵钻心蚀骨的疼痛在秦素身上爆发,就像一把把锋锐的钢刀在她的全身上下狠狠地刺进,又毫不留情地拔出,每一秒都是血泪淋淋。
秦素皱紧眉头,咬紧唇瓣忍耐,却仍是疼得浑身哆嗦,抽搐,感觉千军万马来来回回在她的大脑中,血流里肆虐着,不停践踏。
抱书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大海那端飘来,湮没在她耳中如同大海怒啸的轰隆声中。“小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差人去给您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抱书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秦素却摇手阻止,咬着牙吩咐道:“不用,我只是精神不大好,不用请大夫,睡一会儿就好了,你扶我过去躺下。”天知道,她说完这番话花了她多少力气,严寒的冬天,冷汗津津,早已湿透重衣。
神乏体虚,寸步难行的秦素在抱书的扶持下躺上床塌后,连命令抱书出去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闭眼轻轻挥手示意抱书出去。
听着抱书出房再轻手关上了房门,秦素挣扎着拔下发上的金簪,朝着早已纵横交错着无数伤痕的细瘦手臂就是狠狠一划,鲜血飞溅。……
熏香缭绕的屋内,漂浮着宁定人心的香气。
片刻后,面如死灰的秦素像是重新换过血一般,苍白泛青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眼神也渐渐有了神采,方才纠缠得让她虚软无力,浑身抽搐的疼痛也奇迹般消失殆尽,除了疲惫不堪竟像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大痛过后的虚软,疲惫让人恍惚觉得那一切似乎都是一场噩梦,一场仿似永远也无法月兑离的噩梦。
梦,不断的梦,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梦里还是梦,纵横交缠的梦境像是没有尽头,一个接着一个,缠绕着,交错着,像是一个万花筒中的世界。
秦素就在这起伏跌宕的梦境间无助的载浮载沉,身不由己。
一时间,在妖异如火的斜阳中她念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词句,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带着最后一抹微笑倒在“他”的怀中。是“他”么?她努力想看清他俊朗的容貌,可是却只能感受到他的眼泪滴在脸上的灼热感觉……是他,一定是他,她知道。
一时间,在开满了花的月桂树下,他含着笑把一朵娇黄的山花插在她的鬓边,他的嗓音在她耳畔回响:“草木有本心,但求美人折。今花配素颜,旖旎香更好。”他特有的惬意笑声在她耳边不断回荡,她娇羞无限地垂下螓首,羞不可抑。
一时间,她独坐琴台,悠然长歌。他翩然而至,从身后环拥着她低低私语。突然间,月半湾拉走了他,在他耳边喃喃窃语了片刻后,他勃然变色指着她怒骂:“妖怪,你这个妖怪,骗了我这么久,你还想骗我到何时?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眼看闪着寒光的长剑向她刺来,她怔怔立着,不相信他真下得了手,直到长剑穿月复而过,她仍不相信他竟真的下得了手。
长剑穿过她的身体,鲜血沿着抽出的长剑淋漓滴落,断断续续,就像她断断续续早已飘渺的思绪。她死了么?怎么没有痛感呢?长剑就这样穿过身体,怎么会不痛呢?然后,她恍然明白,原来是因为心不痛了,心都死了,又怎么会还在乎身体痛不痛呢?
哀莫大于心死,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时间,他怀抱着满身是血的“她的身体”哀切痛哭,她站在一旁看着,却怎么也无法靠近。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不解。只知道心仍是为他的哀哭而撕裂扯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无语把泪收。
忍着泪,她飘然而去,却霎时发现自己突地变成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满手满脸都是淋漓不尽的鲜血。她惊叫连连,转身奔逃,突然脚下一滑,眼前一黑,一只看不见的手拉扯着她的身子,她不断地往下坠落,一直不停,最终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中,湖泊中的水是红色的,血红色,这竟是一个“血湖”!湖泊中尽是鲜血。那闪耀着妖异红光的湖面诡异至极,似在勾动着人心,引诱着人奋不顾身的往下跳。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在血湖中不断沉陷,让彻骨的鲜血将她淹没,无边无际的鲜血渗透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自己的骨骸,血肉也在这血湖中渐渐消散,一点一滴地被解离成这血湖的一部分,她的肉身与灵魂都一寸寸地消失在这一片鲜艳的血红中……
她已经无奈地放弃了,血湖中却出现了一束微弱的光线,由弱变强,由远而近。她努力集中飘散的视线,模糊的光线渐渐清晰了,是“他”!那微弱的光线竟是他的灼灼眼光。
“素素,素素……”
他呼唤着她,就在不远处,她奋力呼喊,大声叫出他的名字:“起言!”
啊!
惊坐起身,耳中回响着自己急促,窒碍缺乏规律的喘息声,秦素才恍然惊觉一切不过是场梦境,浑身的冷汗早已湿透背脊,凉凉地熨贴在背上。
窗外雾蒙蒙的,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刻。
梦中的无助感觉仍如影随形地黏附着她。
哀着额际,浑身是惊吓后的虚软疲乏。恍惚地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中,蓦地,惊心动魄的疼痛钻心蚀骨的再次来袭,五脏六腑一阵绞痛,像是瞬间移了位置,耳中是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就像脑中不停的雷鸣闪电,豪雨倾盆。
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下唇被牙齿狠狠嵌入,冷汗大滴大滴地滑落,不停在床上展转翻侧。
颤抖发白的手指举起亮闪闪的金钗,掀起的衣袖下血痕斑斑,旧伤新痕满布,细瘦苍白的手臂就算划下去也挤不出多少血迹。
怎么办?怎么办?
这两日来,那磨人的疼痛频繁发作,折腾得她简直生不如死。痛至极时,那趁势而起的更是越来越难以抵御。
难道真的只有去后院……?
她大脑混沌地思索着,趁现在天色还早,府里的伙计,佣仆还未起身工作,快去快回,大概不会被人发现吧。
她犹豫着,突来的又一阵巨痛却彻底击倒了她,跌跌撞撞地下床往外而去。
上两次的差点月兑不了身,都幸运地被她躲过了。这一次,幸运之神还会再次眷顾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