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四年春秋流逝,苏清妙十六岁。
医术不比其他,需要更多的经验,因此她虽然入门最晚,却成为三个师兄妹中第一个下山游历的人,悬壶济世,磨练医术,如今已小有名气。
“苏大夫,真多亏了你,否则犬子必定性命不保。”
“是啊苏大夫,你的恩情咱们没齿难忘。”
斑升客栈的掌柜夫妇拉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谢。
苏清妙无奈。果然刚才她不该顾及礼貌留下的。
“卫掌柜,卫夫人,我说过,这多亏了令公子福大命大,求医及时,若是再晚个一时三刻,清妙也无能为力,你们该答谢的是那位送他回来的侠士。”
斑升客栈掌柜独子路过抢匪,多亏一名侠士搭救,又将卫公子送回家中,这才让她这个投宿在此家客栈的大夫有了用武之地。只不过,卫公子被送回来时,已经重伤得只剩下一口气,那位侠士十之八九也是当作屍体送回来的,若非她在,恐怕回天乏术。
於是掌柜夫妇说什么也要报答她的恩情,如今卫公子已无大碍,对方却执意留她不肯放人。
“苏大夫,那位侠士的恩情我们自然不会忘记,今晚我一家三口置办了一桌薄酒款待二位,聊表心意,你可一定要来啊。”
苏清妙几不可闻的叹气,但笑容却不改,“好的,清妙必然准时赴宴。”
既然盛情难却,就当开开眼界,见见什么叫“江湖侠士”吧。
她虽然身世复杂,但与真正的江湖之人却鲜少有机会接触。儿时在月魔殿的记虑早模糊不清,后来到了晓剑山庄,周围的人形形色色,除了老庄主和尹家两位少爷,其余都是杂役女眷,也算不得什么江湖人。不过依她看,大哥本性中倒是透着几分“侠气”的,只是伪装得太好,人人都觉得他面冷心也冷罢了。
当晚,苏清妙如约赴宴,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进入平日自己一向敬而远之的天字房,却在门口时被一道低沉的嗓音摄去了魂魄。
“卫掌柜,令公子乃是那位妙手回春的苏大夫所救,在下实在不敢居功。”
“不不,”卫掌柜忙道。“我知道二位都是谦逊之人,只是今日小犬能侥幸活命,二位实在是缺一不可。尹公子和苏大夫都是老夫一家的恩人,区区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
尹公子?
苏清妙面色微变,她第一个反应竟是——
“欸?苏大夫,你上哪儿去啊?”店小二吓了一跳。
逃,逃得远远的,不能见他!就算听到那声音的刹那想推开门冲进去,想抱着他大哭,就算每逃一步都心如刀割,难受得快要窒息,也不、能、回、头!
她已经拖累他太多,兄妹缘尽,对他是只有好处。
想着,她情急之下竟脚下打滑,眼看整个人就要跌下楼梯。
失去平衡的下一刻,她猛地撞进一堵怀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逼得她落泪。
方才稳住身形,魂牵梦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你还好吗?”
听到门外的骚动声,他才想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结果却眼见一个姑娘滑落楼梯。多亏他轻功够火候,这才搭救及时。
只是,这气息……尹蔚蓝身体慢慢僵硬。
“多、多谢公子,我没事了。”苏清妙料想,他不至於一眼就认出她来。四年了,她身形、样貌都有了改变,嗓音也有轻微的变化,加上如今她改名换姓,只要她小心点,应该不会……
她抬头的一瞬间,就彻底跃进那两泓深潭之中。
四年了,他竟没什么变化,连那袭蓝衫都没有变,依旧是当初那副看似冷漠,却又在不经意间眼中流露玩味的模样,只是成熟了,更像个男人了。
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痛楚,她回过神,故作冷漠道:“公子,你该放手了。”
尹蔚蓝怔忡之后,却破天荒地笑了,然后,他当着大庭广众之下,狠狠地抱住了她。
“不放,这一次,谁也休想让我放手!”
她料想的没错,他们到底分离了四年,他一眼难以认出她也是正常,可是……第二眼呢?她长大了,更漂亮了,可那一抹神韵却未有丝毫变化。
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尹蔚蓝心跳几乎停止。
他一手呵护的小花儿,让他足足找了四年。期间,他历经愤怒、绝望、伤痛,是一遍遍告诉自己生要见人、死要见屍,才支撑下来,如今亲眼看见她好端端的出现在眼前,教他如何不欣喜若狂。
苏清妙僵住,又感觉到他淩乱的呼吸,知道他已是认定了她,她再狡辩也是徒然,唯有叹息,“你……你先放开我。”
“不放!就是不放!”尹蔚蓝竟像孩子般要起脾气,“我找了你四年,我找了你四年,我一放手,你又要走了,消失了,我又要上哪里去找!”
他就知道,若她死了,四年来不可能吝啬得连梦中都不来见他一面,他的湘儿活着,好好的活着,今年十六岁了,长成了美丽的大姑娘。
但苏清妙闻言,却是惊讶不已。
他一直在找她?
文湘芸的死讯不是已经昭告江湖了吗?怕敌人疑窦,也替自己博得一个美名,尹俊甚至还煞有介事的替她办了个丧礼,怎么……
苏清妙随即明了。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众人说她死了,他不信,没见到她屍体,他不接受,别人劝他,他也不听。於是,他抛下一切来找她,也不管她是生是死……傻瓜,若是她真的已死呢?难道他要这样找一辈子?
就像当年他不顾一切地救她,不顾一切地带着她逃走,那时,她便很想问他。你为了一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做到这样,值得吗?
“大哥……”她忍不住出声安慰。对方似乎因为这一声叫唤而浑身僵了一下,随即将她拥得更紧。
小时候,大哥常常拿个性单纯的湛青寻乐子,偏偏湛青被整得完全没意识到,还对他敬畏有加,有时候连只想独善其身的她都会看不下去,几次喑里帮着湛青反击,她和大哥越走越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在她眼里,大哥性格闲散,却老用冷漠掩饰自己,他没什么野心,却也绝不是什么心胸豁达以德报怨之人;分明是修练成精的狐狸一只。
谈起虚伪,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受谁的影响。
可是现在的他却毫不掩饰,在他脸上,慌乱、狂喜、不安、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清晰可辨,她的出现竟足以击溃他的冷静、他的伪装?
於是,苏清妙就很没种的心软了,她长叹一声,终於放弃挣扎,安慰地抚着他的背。“大哥……放心吧,我答应你不走。”
好吧,妹妹就妹妹。她在心中自我催眠。
她不介意,真的不介意,这辈子就让自己以妹妹的身份陪着他好了。她就发发善心,亲手将这个兄长交到尚不知在哪的未来大嫂手上再走,反正只是晚离开几年而已,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
“湘儿不要哭,大哥陪着你,这一次,谁也别想伤害你。”尹蔚蓝笑意不减,轻轻拭着她的脸。
哭?她模模脸颊,才发现竟真的是湿的。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听到他喊她时,还是他抱住她时?苏清妙很想用自己最拿手的微笑表情来敷衍一下,然后很傲气地说。“有没有搞错,谁哭了啊!”
可心底却有声音要她别再自欺欺人——苏清妙,你分明在听到他声音的刹那,就已经泪如泉涌了。
当初最痛最难熬的时候,她都没掉过眼泪,原来都在等着这一刻,那么,也就别挣扎了吧。
下一刻,她彻底放弃抑制,不顾一切地哭出声来,“大哥,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那一晚,他们促膝长谈,聊了很多很多,从四年前聊到四年后,聊到两人都不知不觉地睡着。这是一这么多年来,她难得的好觉。
这样也很好,她告诉自己,既然舍不得,那就留下,当个好妹妹吧。
清晨的空气冰凉如水,让人精神一振。
苏清妙提着水桶来到井边。
天一亮,她便如何也睡不着了,这是她很无奈的习惯,也因此,她总是起得很早。如今他们借住在卫掌柜家里,总不好去叫醒下人伺候自己,所以她只有自己动手打水洗脸。
不过她实在力气小、水桶放下去后就怎么也摇不上来,无奈之际,她准备最后试一次,不行就只能放弃了。她先天底子一般,前几年虽然大难不死,但终究是伤了元气,无论如何调养,如今比超常人来,体质还是要弱一些。
不料这回她刚一推,摇手就自己动了起来,她低头,看见后面一双手,抬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大哥,早啊。”
“早的是你。”明明昨天聊到很晚,她该多休息一下的。尹蔚蓝替换了她的位置,不费力气地提了一桶水上来。
唔,这就是男女的区别吧,她就算休养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这个境界。
苏清妙打了盆水却是送到了他的屋里。
“大哥,你先洗脸吧,我回房收拾一下。”
“麻烦什么?你就在这儿洗吧,我用你剩下的水就行了。”尹蔚蓝不以为意,回身整理床铺。
苏清妙却是一怔,随即心里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欣喜的是他们一如当初,没有隔阂;失落的是他还待她如亲妹,坦然得让她无奈。
於是她也懒得折腾,就地洗脸梳头,将脸面打理妥当便推门而出,却见卫掌柜怔在门外。
“苏……苏大夫?”卫掌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房门。他没走错啊,这是尹公子的客房才对。
“清妙,谁在外面?”屋内传来正主儿的声音——尹蔚蓝知道她一心想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已经改口唤她现在的名字。
“是卫掌柜,他好像是找你来的,”她想了想又觉不妥,便向卫掌柜确定道:“是这样吧?”
“啊,是、是。”卫掌柜还没从眼前的情况回过神来。
虽然昨天这两人相见的情景也有些夸张,但他记得当时苏大夫明明说他们两人是久末谋面的兄妹来着,可是——这对兄妹的感情会不会太好了?
“苏大夫,”卫掌柜到底忍不住疑惑,“你与尹公子真是异姓兄妹?”
“……算是吧。”她想想,点头。只要大哥还认她一天,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什么叫『算是』?”
她纳闷,“他为兄,我为妹,我们又不同姓,这不就是『异姓兄妹』吗?”
卫掌柜差点吐血,“就是说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苏清妙一怔,随即清晨有点迟钝的头脑瞬间转动起来,“啊……卫掌柜,这个……”任她反应敏捷,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是好。
卫掌柜却只当她无话可说,板起脸认真道:“苏大夫,别怪老夫多言,就算是亲兄妹,苏大夫也还是个姑娘家,不该与兄长过於亲密,而若不是……那就更是坏了名节的大事,共处一室并非……”
“卫掌柜,”尹蔚蓝一身清爽地自屋内步出,“你误会了。”
丙然……苏清妙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沉。
懊来的总是要来。
他自始至终对她都是兄妹之情吧。自己又在奢望什么呢?早就决心要认命做他的妹妹了不是?可即使如此,这种话她还是不想从他嘴里听到,那么索性由她来说吧——
於是她故作神采飞扬的启唇,“卫掌柜,其实我们就是亲……”
“我们不是亲兄妹。”尹蔚蓝很自然地道。
卫掌柜眉毛打结,“既然如此,你们怎么……”
随即,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必是苏大夫女儿家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才随口以兄妹敷衍他了。
“原来你们是小俩口啊。”卫掌柜松了口气。
两人同时一怔。
苏清妙皱眉,刚要解释,尹蔚蓝却拉住她的手,“还不是,不过也是早晚的事了。”
原来是未婚夫妻。
卫掌柜了然地点头。这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倒也是一对璧人。他随即眉开眼笑地道:“竟然有如此巧事,尹公子到时候可一定要给老夫留一杯喜酒啊。”
“那是自然。”
尹蔚蓝说得煞有介事般,没注意到苏清妙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清妙?”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她才停下脚步,他有些忧心地望着她,“怎么了,不舒服?”早上还一切正常呢,怎么现在脸色这么差?
“没事,我回去收拾东西。”
不行了,再看着他的脸,她绝对会忍不住发脾气的。猛吸了口气,她转身继续走。
“收拾东西?要去哪儿?”尹蔚蓝不解,以为她会再住蚌两天。
“不知道。”语气已经掩饰不了她的恶劣心情。
终於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他猛地拉住她的手,她却甩开。
“清妙,你在生气。”
“没有!”
“而且是跟我?”
“不是。”
“理由呢?”
“你听不懂话啊,我说了,我没生气!我生什么气,我跟你生什么气,你是大哥,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哪里会跟你生、气!”她嘴硬到底。
好强的怒火……
尹蔚蓝此刻已经完全确定她说的全都是反话,正确解读应该是——她在生气,跟他,理由暂时不详。
“这不公平,”他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你至少得让我知道,我哪儿惹得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