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晕染暮光的金色薄云将水边苍穹缀得万分美丽。
此时,“一气门”的教拳气师授课后便聚在议事大厅,继续讨论拳谱编收事宜。
虽是将至用晚膳时分,但厅里因为众人心无旁骛而显得格外静谧。
蓦地,门扇被推开的咿呀声打破过分沉寂的氛围,厅中众人直觉望向声音来源,接着有志一同起身抱拳道:“师父。”
必显通手抚灰白长髯微笑,视线落在莫封骁身上,微微一怔。“你……今儿个怎么会回来?”
乍见师父的反应,忆起晨时守门小厮、师兄弟们见着自己的反应,莫封骁怔然深思片刻,忽地发出一声惊呼。
他终于明白为何一整日总觉得自己处在一种说不出的莫名状况中。
他竟然忘了,昨日他和乔沁禾成了亲,今日按旧俗,他该备妥礼陪新婚娘子归宁。
瞧这时辰,一天都过去了,她心里做何感受?会怨他、恼他吗?
他愈想愈是愧疚,并非有意要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只是多年来,他一人独来独往惯了,加上太女乃女乃心疼他自小失去双亲而放任他,他根本无须向谁交代自己的行踪,才会犯了如此离谱的错事。
“不是吧?三师兄……你……真把这么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有人忍不住开口,不敢相信众人推崇敬慕的三师兄,竟也会有如此平凡的一面。
大家以为莫封骁只是未把妻子搁在心头,原来他竟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勉强应付了爹,乔沁禾赶紧让彩荷再去买了两坛酒,才带到乔府位在京城渡头边的水运行。
天色渐暗,水边寒意更胜,约一里外的岸边停泊着数十艘船只,工人们正准备收工用晚膳。
众人一见着乔家这昨日才刚出嫁的大姑娘竟出现在此,愣了片刻才问安。
“霍涛在吗?”
“涛爷应该是在渡头边看潮流吧?”
乔沁禾颔了颔首,往工人说的方向而去。
她自小爱到渡头边看一艘艘满载各种货物的船只划破水面、缓缓驶来的情景,在晴日时、雨时、黄昏时皆有不同风情,总教她深深着迷。
渐渐长大后,爹亲却以她是黄花闺女为由,禁止她再到渡头边赏景了……
敛了神思,她在渡头边瞧见霍涛高大健硕的身影,开口唤道:“涛哥!”
霍涛是在五年前聘进乔府,那年她十多岁,他刚进水运行没多久便被她缠上,终于应她的要求,偷偷带她到渡头看船。
霍涛不拘礼教,与她性子里的叛逆十分契合,自此两人结为好友。
一张深邃俊朗的脸转向她,眸光一定,他皱眉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她晃了晃手上的两坛酒,笑得格外可人。“当然是替涛哥送酒来。”
霍涛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相信这昨日才出嫁的小泵娘,会特地在归宁回娘家时为他送上两坛酒?
他半开玩笑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一眼便被识穿,乔沁禾尴尬地红了脸。“怎么这么说呢?”
“说吧!”
“我想请涛哥帮我到湖州走趟货,这货需赶在年关前回到京城。”
他低吟,算了算时间,不假思索道:“太赶,不接。”
早料到他会拒绝,乔沁禾又说:“涛哥腰腿劲健、胆大心细,是咱们最好的舵手,我相信你若愿意接下,时间不是问题。”
“这倒是实话。”霍涛受用地大笑。“妹子,要我替你走这一趟,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他充满各种可能的话,让乔沁禾的眸光顿时一亮。“只不过……什么?”
“把这一坛酒干了,我就接。”
“涛哥……我的酒量……”
朝她摊开大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喝也成,这一趟船,撇开你给老爷的租银不说,我要这么多。”
“五十两?”
睨她一眼,霍涛咧嘴笑了笑。“呵,你真爱说笑。”
乔沁禾不确定地问:“五百两?”
她倒是没料到霍涛会狮子大开口,莫府不是没银两可付,但他开的银两还是太过了。
虽然状况特殊,多付一些银两是可理解的,但以初掌家业的她来说,减少开支是她首要学习的部分。
“妹子,我不贪心,这价钱收得公道实在,只要立约给银,按下我霍涛的指印,包你在十日里收到货。”
乔沁禾为难地咬唇。
五百两,这绝对不是如他所说的公道价格,但望眼水运界,恐怕只有他能在十日内平安往返,是不是该狠下心用银子解决难题?
“妹子,你也不想想,年关将近,入湖州水域两侧峻山夹道,水上贼匪凶恶,说不准想趁这时机大劫一笔好过年。再说,那段水路虽是烟云变幻,景色优美,但万一哥哥我在那乱石激流中出了事、过不了年,只得你几百银两,实在不合算啊!”
他顿了顿,又叹。“实话说……你这五百两,不好挣哪!”
天知道霍涛泅水技术一流,水中淹毙的遗憾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乔沁禾几乎可以肯定,霍涛是有意为难自己。
思及此,她忍不住开口。“涛哥,你是有意为难沁儿。”
他咧了咧嘴,直言不讳。“我是为难那个没陪你回娘家、却还敢让你开这个口,借『我』度莫府难关的丈夫。”
所谓“好事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这么回事吧?
霍涛应该是听到了风声才会这样,她意识到他刁难的是没陪她回娘家的莫封骁,瞬时,胸口也是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涛哥,我毕竟已是莫府当家了……”
“我管莫府谁当家,他既要娶你,就得护你。不过……你若真要傻到为这样的男人管家,哥哥我勉为其难给你喝酒或付银子两种选择。”
“涛哥……你别为难我啊!”
她为难的语音才落下,木栈道蓦地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一声温和沉定的应答。
“酒由我喝,成吗?”
那熟悉的声嗓令她心口狂跳,呼吸不自觉跟着急促了起来。
是他吗?有可能吗?
乔沁禾慌慌地回头,眸底瞬即映入一张清俊非凡的脸,脊背挺直、步履沉稳……那般雍容的男子的的确确是她的丈夫。
没料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乔沁禾心底澎湃,人却僵愣在原地,傻了。
目光在她怔傻的脸上停了片刻,莫封骁才移开视线,走向霍涛,抱拳一礼。“在下莫封骁。”
从“一气门”回府他才知道,乔沁禾为了生意上的事赶回娘家,他立刻命人备了回门礼后,跟着赶往乔府。
见着微醺的岳父大人,他自然少不了挨一顿叨念,又匆匆赶至乔府的水运行,希望能帮妻子一点小忙,弥补今日的过错。
霍涛微挑浓眉,毫不客气地打量这个莫家少爷。
莫封骁不畏不缩,任他打量,片刻才问:“是不是喝了这坛酒,涛爷便愿意为莫家解这燃眉之急?当然,给您的赏银——”
怕他开出过高的价码,乔沁未急忙开口接话。“赏银另议。”
闻言,霍涛瞥了瞥乔沁禾,大声哀叹。“唉,人说女儿是赔钱货,果真是这么回事。瞧你,才成亲『一日』,心就完全依了夫家。别告诉我,你连租银都想杀价,老爷若知道了会槌心肝啊!”
粉脸微赧,她嚅了嚅唇。“涛哥,你一定要这么损我才开心吗?”
“是。”霍涛也不怕伤她,答得坦率,直接将其中一坛酒递给莫封骁。“若够爽快,就干了。”
莫封骁接过那坛酒,心里明白这酒不喝不行,于是抡起酒坛,豪爽道:“干。”
见他同霍涛认真,乔沁禾杏眼圆瞠,双手急搭在他的健臂上。
“不碍事的。”朝妻子扯出温文一笑,他毫不迟疑地跟着霍涛仰高脖子,举坛豪饮。
“天哪!”
看着两个男人饮酒的模样,乔沁禾忧心不已。
霍涛的酒量是众所皆知的好,但她不知莫封骁酒量如何,这一坛烈酒灌下肚,会醉到什么程度……
虽说人们都道莫府公子无意接掌家业,但此次护妻之举,意外扭转了霍涛对这男人的观感。
再者,见他斯斯文文的,竟出乎意料的豪爽,霍涛心情一好,扬袖抹了抹嘴,朗笑道:“够爽快!这趟货我接了!”
莫封骁身为“一气门”的教气拳师,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未见过像他这般爽朗不羁的男子,立刻抱拳道:“在此先谢过涛爷。”
霍涛拍了拍他的肩当回应,拎着空酒坛,口中哼着小曲,径自转身离开。
事情就这么定了案,还真教乔沁禾有些错愕。
她急忙掏出手绢,替莫封骁拭干颚下、颈胸的酒液,忧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他垂眸定定望着妻子关切的神情,心头禁不住一荡,握住她女敕白的小手。“你生我的气吗?”
“啊?”因为突然被他握住手,以及那句掩不住懊恼的问话,乔沁禾羞怯地仰头望着他。
他充满愧疚地说:“对不住,我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忘了什么?”或许是他靠得太近,她的呼息间充斥着浓浓酒香,她未饮却醉,表情茫然,思绪有些混乱。
她娇傻的模样更加惹他心怜,隐隐察觉心底悸动得厉害,语气也柔了。“忘了今日该陪你回娘家。”
仅是一句话,心口积累一整日的酸楚、委屈便被一股柔情密意给淹没,瞬间消声匿迹。
他是在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