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得不到回答,霍然又接着问:“那如果阿爹的眼睛好了,会去找阿娘回来吗?”
霍循的心猛地一揪,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阿娘她……不会回来了,而阿爹的眼睛,可能永远就是这样了。”
妻子离开没多久,一队骑兵护送了个中原来的大夫为他诊治,不似铁城大夫的悲观认定,这位中原来的大夫给他的答案很乐观。
大夫说,他双眼的状况可能是脑中血块压住眼睛的脉络所致,只要对症下药、佐以针疗,恢复原状指日可待,但若是消极面对,需要的则是时间,也许时间久了,或许会径自恢复也不一定。
大夫又说,让他的双目恢复是皇帝派给他的任务,霍循的眼未愈,他一日不能回中原。
因此纵使霍循对于自己的状况不敢抱持希望,但在不愿再拖累他人的心情下,他只能乖乖配合用药、针疗。
霍然闻言,拧眉深思。“但然儿喜欢新的阿娘……很喜欢……很喜欢……”
听孩子说出来,霍循差点也要月兑口回应。
其实他也很喜欢、很喜欢她,但他再喜欢,也不能留着她在自己身边受苦,她不该有个瞎眼的丈夫……
抑下心里的苦,就算不愿想到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他也不愿错失儿子难得主动亲近他的机会。
“所以就算阿娘把你当成小泵娘也没关系吗?”
他想起自己受伤前,看见儿子被妻子打扮成小泵娘的怪异模样,忍不住问。
想法被识破,霍然一张粉女敕女敕的小脸微微发热。“然儿喜欢看阿娘笑……然儿若是小泵娘,阿娘会很欢喜……”
霍然的确比一般男孩漂亮,加上身形比一般男孩瘦小,妻子误会他是女儿,他也不意外,只是来不及解释清楚……
令人意外的是儿子的想法。
在他小小的脑袋里,天真以为温泓玉当他是小泵娘才会如此疼爱他,因为想一直被阿娘疼爱,所以即使被当成女孩也无所谓……
一瞬间,霍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
这段期间,他在乎的全是妻子要照顾他这个瞎眼丈夫的委屈,却忘了儿子好不容易得到母爱,却被他这个爹给扼杀了。
与儿子相较起来,除了保护妻子免于伤害之外,自己又为妻子做了什么?
情绪冲击让他的头微微胀痛,这时,霍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嚅声道:“阿爹,你去找阿娘回来,好不好?”
他还来不及回答,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便打断父子俩的谈话。
“爷,不好了!听说一对来自中原的兄妹遇上劫匪,男的受了重伤,死撑着来到铁城求援……”
来自中原、兄妹……几个相关字眼一出现,让霍循认定那对兄妹可能是妻子与她的兄长。
由中原到铁城的这段路程凶险,除了天候诡变外,许多沙漠中的劫匪会借着地利之便劫抢旅人,手段极其凶残……
思及妻子可能再次遭遇危险的恐惧闪过心头,霍循对儿子道:“然儿,先回你房里,阿爹晚些再找你。”
无论如何,他必须先赶去确认那对兄妹是不是妻子与她兄长,然后,他要好好思量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不教儿子失望,甚至获得妻子的原谅……
拍了拍儿子的肩,他不假思索地迈开脚步,赶紧跟着通报者离开。
霍然疑惑地看着阿爹高大的背影许久,唇边扬起一抹灿烂无比的笑。
是不是……阿娘可以重新回到他们身边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市井大街挤满了看灯的人潮。
听说上元节亦是灯节,每年到了这时候,花灯、烟火通宵照耀,鼓乐杂耍喧闹非凡。
“阿爹……好多灯!”霍然紧紧挨在爹亲怀中,因为眼前的情景而惊讶得快要说不出话。
来中原前,嫣然说中原的上元节灯市非得亲临才能感受它的热闹漂亮。
眼前不只临街的楼宇檐前悬挂花灯,家家户户、枝头树梢无一不悬灯,远眺点点火光,彷佛天上星河倾落人间,更像万点萤火群聚缀亮天地,美得让他舍不得眨眼。
而让霍循心绪激动的却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即将面对的人。
由他紧绷的侧脸看出情绪,嫣然提醒道:“姑爷、姑爷,现下可不是激动的时刻,你得先见过皇上谢过圣恩,再见过老爷、夫人和少爷们后,才能见着小姐。”
被三少爷丢在铁城之后,姑爷要她自己决定,是否要回京城,她思索了一夜,决定留在铁城,因为她相信主子是被迫离开,迟早有一日必定再回到铁城。
接着,宫中派来的御医抵达铁城为姑爷治病,她也正巧派上用场,除了替御医打点暂时住下的琐事,煎药的工作也落在她身上。
大伙儿对霍循的双目能重见光明其实不抱希望,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
没想到,在对症下药与针疗双管齐下后,他的眼睛竟然逐步好转。
让御医确认双眼已重见光明后,霍循立即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启程到中原。
确定成行后,嫣然也捎了信回中原,回复是在见到妻子之前,他必须完成这一连串的会见。
霍循身为铁城城主,本该觐见中原皇帝答谢圣恩,而身为温家女婿,跪见岳父母也是理所当然,让他紧张的是久未见面的心爱人儿。
如今与心爱的人儿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他紧张地吞了吞唾沫,应道:“我知道。”
听嫣然说,妻子回到中原并不好受,日夜盼着他来接她回铁城。
这段彷佛遥遥无期的千里路程中,多少次,他恨不得生出翅膀直接飞到妻子身边,一吐相思之情。
直到此刻,那渴望依旧在胸口沸腾,越是靠近,他越是期待能见到妻子,但却又越是害怕她不会原谅他生病时犯的错。
如果,她不愿原谅他呢……
花了几个时辰,霍循见过皇帝、谢过皇恩,又见过丈人、丈母娘以及妻子的所有亲人后,他才被允许见妻子。
霍循忐忑不安,在嫣然的领路下,走过被花灯映照得亮如白昼的庭园、曲折长廊,穿过彷佛无数的月洞,终于来到妻子位在深苑中的闺阁。
在连接深苑的月洞前,嫣然识趣地离开,霍循杵在原地往内探看,却迟迟迈不开脚步。
温泓玉没有半点过节的心情,几日来都留在闺房中,整理着要带回铁城的衣物。
那堆栈得整整齐齐的簇新衣衫中,有凉爽透气的夏衫,也有布料厚实、足以抵挡寒风的冬衣、袍褂,全是回京城后她替丈夫、孩子一针一线亲手裁缝而成的。
只要中元节过后,她便可以启程回铁城,把这些新衣带回去,让丈夫及孩子试穿……想起两个让她想念得紧的人,温泓玉抚着衣服,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叩门声打断她的思念。
虽说灯市闹得晚,但平常这时分,哥哥们不会再过院来找她……她疑惑地起身应门,但那倒映在门扇上的高硕身形,令她微微一怔。
她瞠大双眸,愣愣勾勒着门上的影子,芳心微微悸颤。
是因为自己太过思念,产生了幻觉吗?但哥哥们身形像爹,修长精瘦,门外的男人绝不会是哥哥……
霍循鼓起勇气敲门,却迟迟没听到屋里的动静,沮丧地叹了口气。
听说温家上下还没让温泓玉知道他来到京城的事,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她既然不知道他的到来,是不是已上了榻……但灯烛未灭……
就在他兀自揣测之时,房门倏地拉开,妻子的容颜就这么意外地映入眼底。
一瞧见矗在门口的大块头,温泓玉错愕地眨眨眼,忽然捂住脸,发出自我厌恶的呢喃。
“老天爷……我一定是疯了……”
她一定是太过想念霍循,才会错乱到以为他来到京城。
瞧这反应,霍循再也压抑不住思念,张臂将她柔软的身子紧紧揽进怀里,激动地道:“玉儿,是我……你没疯,是我!”
清楚感受到厚实胸膛透出的体温,温泓玉动也不敢动,全身僵住。
倘若这是幻觉,未免太过真实。
霍循抱着她,感受到她纤瘦许多的身子,心疼地哽咽。“对不住,是我害你受苦,对不住……”
听着他浑厚的声音在耳里回荡,温泓玉想由他的怀里挣月兑,想看清楚他的模样,要确定这一切不是出于自己的幻想。
察觉她挣扎,霍循心慌地将她抱得更紧,微颤的声音泄漏了内心的情感。“玉儿,求你别怪我、别生气,只要你愿意原谅我,将来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要再离开我!”
温泓玉忽然停止挣扎,不确定地开口。“霍、霍循……你怎么……”
“我眼睛好了,来接你回家了,求求你别生我的气。”
终于等到他来了,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她红了眼眶。“你真的是来接我回家的?”
她抬起手抚着他刚俊的脸庞,看着他脸上的疲惫、沧桑,娇女敕的手心被他布满颊侧和下颚的短短胡须给刺痛,感觉却越发真实。
霍循抓住那双在脸上游移的小手,凑到嘴边亲吻。“对,我来了,带着然儿一起来中原接阿娘回铁城。”
他的话让她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突地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为什么要让我伤心这么久……”
“对不住……对不住……”除了道歉,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话语表达内心对她的愧疚。
似是要将内心的苦楚全部倾泄,温泓玉足足哭了一刻钟,才逐渐转为抽噎。
而霍循已将她抱回房,耐着性子等她哭完。
待她哭完,他开始说起她离开后的一切,这回轮到温泓玉双臂圈着丈夫的粗颈,靠在那宽阔的胸膛,静静听着。
在久违的、温暖的熟悉怀抱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等到这一刻。
盘旋在夫妻心中的阴霾散去,等待两人的是可预见的美好将来,她感动得想哭,想大声感激上苍的仁慈与恩赐。
“方才,岳父大人要我在京城多留几天,我没赏过花灯,你愿意陪我去吗?”交代完所有大小事情后,霍循试探地问。
他不以为让妻子受了那么多苦后,她会立刻原谅他。
丙不其然,温泓玉拒绝了。“不愿意。”
即便她心里欢喜,可不代表她就得白受这些时日的委屈与难过,绝不轻易让他尝甜头。
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脸颊蹭着她的肌肤,低求。“玉儿……”
被他的颊蹭得又痛又痒,温泓玉缩着肩闪躲,推抵他,却被他圈抱得紧紧的,她忍不住发嗔。“我恨死你了……”
“但我爱你……爱到心坎里啊!”话落,他堵住了她的嘴,密密地吻着她,截断妻子可能的怨怼。
温泓玉恼恼地抡起秀拳轻槌了他一下,心想,她要与他计较的事还多着呢!
只是在这重逢的一刻,她再也无法假装生气,一如迸绽在夜空中的烟花,她用热情、绚烂的情意与心爱的丈夫缠绕纠结,直到彼此融化在火热的情意当中,再也难分彼此……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