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孟婆楼放出风声,愿与刹血门结盟,并以慕容兄弟代表风无痕前往刹血门位于定安城的总舵接洽。为加快行程,风无痕以从枫晚山庄挟持出的贵客为质,喝令枫晚山庄及其手下江湖人士不得阻挠。
枫晚山庄在此时又一次显出了其爱护平民百姓的行事做风,即刻撤回追踪慕容兄弟的人手,转回山庄全力准备与刹血门即日可待的对决。
然而江湖上又有传闻,枫晚山庄少庄主并不在回庄人士当中,于是部分多了个心眼的江湖人仍咬住风无痕一行人不放,客栈小店更是随处可闻草莽豪杰大骂孟婆楼无耻,但这些,都未能影响到沿风光媚丽的乡郊野外赶往刹血门总舵的四人的心情。
四人之中,除却慕容显对迟迟不放原烟波一事念念不忘,不时向她致歉外,人质本人反而丝毫不见为自身处境担忧的样子,不是兴致勃勃地欣赏沿途风光,便是以风无痕为形,连连画了几张画像,但宣纸上通常只有色泽光彩耀目或可说是惨不忍睹的衣物,人脸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慕容谈私下讥讽她遇到这样一张面目全非的脸竟也会束手无策,原烟波只是笑着不语。
他自觉无趣,转头突道:“回来了。”
她闻言抬眸,饶是没有慕容谈练武练出的好眼力,仍能从城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瞧出那突兀的身影。
“慕容兄,”她随口问道,“我师傅曾对我说过江湖人伎俩甚多,易容变装就如家常便饭,可是这样?”
“风无痕自视甚高,以他的武功也用不着这些伎俩掩人耳目。脸上有疤怎样了,穿得像喝戏的又怎样了?只要爪子硬,就没人敢对他出言不逊。江湖便是这样,就如授我功夫的绝情老人,尽避人人都在背后‘老魔’‘老怪’地叫他,真到了面前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
他鲜少提及自己的师承,此时神色复杂难辨,显是对同为杀父仇人与授艺之师的绝情老人感情甚为复杂。
原烟波不由出言安慰:“他武功再高也好,你还是给你爹报了仇啦,用不着想太多。“
蓦地一道刀锋般狠利的眸光扫来,伴随着慕容谈身上陡然高涨的杀气,“你怎知我杀了他?”
原烟波眨眨眼,“我有这么说吗?”
慕容谈瞪了她半晌,方收回目光,“……你倒也不傻。那人脾气古怪,十年来都不曾涉足江湖,我也被他困了十数年……不错,我是杀了他!但你若向显弟透露半句,我也会杀了你!”
他长年伴在喜怒无常的绝情老人身侧,善恶观念淡薄,但江湖将弑师视为重罪,他自不想让受正道熏染过深的孪生兄弟得知。
说话间风无痕已到近前,原烟波趁机转移话题:“风……嗯,你与慕容小弟一同进城探听,怎么只有一人回来了?”话音未落又遭慕容谈一记狠瞪,她低头模模鼻子,暗忖今日怎么尽说错话。
此时已来到定安城下,一路上见到不少自称刹血门的人欺凌普通百姓,风无痕视若无睹,慕容显看不过眼暗地修理那些人他却也只当不知,似是并不担心得罪未来的盟友。此时慕容显无故失踪,定又是路见不平去了。
风无痕只当没听见她的问话,三人进了定安城,径直便在客栈安顿下来。原烟波也不问为何不即刻联系刹血门,反正跟着老江湖走总没错,她这个人质只要负责吃好睡好就成。
正在大快朵颐之时,店堂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男子奸婬的笑声,“嘿,别走呀,坐下嘛!”
用膳的人纷纷侧目,只见一个面容秀丽的小泵娘被一桌男子强行拉住,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她手上的竹牌是艺人常用来点唱的曲牌,显是兜揽生意时被无赖男子缠上了。
眼见她被按坐下,惊慌地闪躲一群男子不安分的手脚,偌大的店堂却没有人敢出声。仔细看时,那些男人衣上都绣着一个水纹图案。这图案他们一路走来早就看熟了,慕容谈也不由暗暗皱眉,“若不是亲身来了定安城,还真不知刹血门已嚣张至此。”
突然桌上“啪”的一响,原来是原烟波手上的筷子掉了支,他奇道:“你怎么了,脸这么白?”
“没事……”这么说着,手却不由得颤抖,闭了闭眼,一手按在另一只手上,她突然对慕容谈笑道:“我师傅曾说了,忘了仇恨,仇恨是天底下最无用的东西。”
“什么?”慕容谈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见她虽是笑着的,眼睛却古怪地凝在一处,似是在拼命克制不去瞧引起骚动的方向。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姑娘的声音与姐姐的好像……”
那年姐姐被强行拖走时也是这般又厌恶又害怕地尖叫……为何慕容小弟偏偏不在呢,眼前的两人根本不会在此时插手刹血门的恶行……
“啊!”蓦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伸至女唱倌裙上的一只手上已插了支筷子。满桌的男人立时捉起兵器跳将起来,“谁?是谁干的!”
筷子……原烟波迟钝地低头朝桌面望去,一旁的风无痕低低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那群男子立时转了过来。
“好大的狗……”“胆”字未出口,正在叫嚣的人就被同伴捂住了嘴,一行人的目光从风无痕疮痍满目的脸移至艳丽的衣袍上,明显迟疑了。几人低声商量了几句,竟收起兵器离开了。
“瞧起来连通报都可省了。”慕容谈哼笑一声,投向风无痕的目光多了丝讥讽,“一路上看不过眼的事多的是,何必等到了人家地头上才出手?”被他问及之人薄唇一撇,狰狞的脸上显出一派我行我素的傲然。
原烟波唤跑堂取来一副干净的筷子,朝风无痕展颜一笑,“多谢。”
此举立时换来两人奇怪的目光。一路上风无痕极少正眼瞧她,此时一双眸子却幽深不明,引得她心头一跳,他却又将目光移开了。
原烟波暗叹一声,自觉心跳仍有些许急促,也不知是因了风无痕那一眼,还是又忆起了姐姐的缘故。
当夜她倦极而眠,睡得却不安稳,多年来未曾入梦的姐姐也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就这么远远地立着。她不由举步上前,蓦然又发现自己陷身于火海中,奇怪的是并未感到半分灼热。火圈外,一袭素袍的夏晚清背对她缓缓转将过头来。她以为会看到一张少年般苍白的脸,清秀而妖异,入目却竟是疤痕密布,只是那双长眸黑亮依旧,使得那张脸也不怎么丑陋了。
原烟波笑了,因为知道这是梦,所以才能以老朋友般随意的口气对他说:“风无痕呀风无痕,你取了这么个名字,是要讽刺你自己吗?”
一阵冷风将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吹醒,她揉着睡眼半撑起身,眼角余光睨见负手立于窗前的白色身影时,浑身温血似乎都凝结了。
男子长发轻晃,半侧回头,刀削般尖细的线条披着一层柔光。
“原姑娘。”他平静道。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原烟波冲口而出,换来他的斜睇。她脸一红,掩饰笑道:“我睡糊涂了,哈哈……”才不要让这人知道她刚把他同风无痕梦在一块了呢。
他的目光仍不离她毫无心机的笑脸,“你不怕我?”
“怕,”她老实道,“我很怕下次你真会把我扔到穷凶极恶的人手上,被人遗弃的感觉可不好受。”
夏晚清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原姑娘,我答应过替令师报仇,有些事我稍后会解释,在此之前不会让姑娘受到伤害。”
“嗯……”原烟波模模鼻子,“这我倒相信,少庄主一直跟着我们吧?那为何现在又现身呢,是否因为风……风无痕与刹血门刚订了盟约?”
“明日慕容兄弟便要进刹血门任左右护法,再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原姑娘请随我回枫晚山庄。”
“……你不在没有关系吗?”
“有何关系?”夏晚清不为所动。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滴水不漏得很。她暗地吐吐舌头,探脚下床套鞋,目光触及自己的赤足,突然想到什么朝夏晚清望去,他早已将视线移开,专注地望着窗外。
她摇摇头,麻利地整理好衣物,转到他眼前问:“眼下我们该做什么?”
触及她全然信任的目光,夏晚清微蹙眉,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令她安心信服的事情?习惯地垂发掩去半边面容,他低声道:“如此就失礼了。”
“咦?”
冷风吹过,窗前的月光里已没了人影。
原烟波咽了一口口水,瞟一眼脚下飞快越过的屋檐,手不由捉紧了夏晚清的衣襟。同是携人施展轻功,枫晚山庄少庄主自然要比孟婆楼楼主温和得多。她不明白,身份的不同怎会造成这样的差异?
二人的发在夜风中缕缕相扣,她抬头望着他专注凝视前方的侧脸,突然道:“少庄主,你可见到风无痕了吧?”
夏晚清轻应了声。
“他的面容受了严重的灼伤,可他丝毫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坦然地我行我素,别人也不好意思盯着他。”
“……”
“说来也怪,我在枫晚山庄待了这么长时间,至今仍记不住少庄主的模样呢。”
腰间蓦地一沉,夏晚清携她落了地,稍嫌冷淡地收回手,“原姑娘稍候,在下去牵马过来。”
望着那点白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原烟波叹了口气,喃喃道:“认识你之后,我变得很爱叹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