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总有被人注视的感觉。
十几天前,当这一想法闪过傅允修的脑中时,他的反应是:什么呀,原来还有人对这副发了霉的皮囊感兴趣吗?
按理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发现的,可不知是否因为平静太久,许多感官都变迟钝了。也或许是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外界的波动,一味封闭在个人的世界里。
若不是在那个女人身上发现他不知何时丢失的东西,他或许仍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那个十字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也算是种纪念物,况且跟随他那么久了……该不该取回来呢?
这是半年来头一个让傅允修认真思索的问题,但是他讨厌麻烦。
算了,那种东西不要也罢。
漠然地想着,仍是机械地上班下班睡觉,别人眼中正常活动着的躯体,只有自己知道不过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僵尸。他也没有兴趣探究是否真有人在注意他,不过答案却自动跳了出来。
当瞥见对面窗户间小小的圆形反光刹那,久违了的怒气突然扩充了全身的细胞。想……把那只躲在暗处的小老鼠揪出来,撕下四肢,一寸一寸地踩断,享受对方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些令人迷醉的猩红……
暴虐的红芒在傅允修的眼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制了。
这么多年来他体内那些暴虐的血液丝毫没有消失的意向,反而随着长期的压制蠢蠢欲动。啧,真是麻烦!
他没有费心思去研究它们,只想着能压制一天就算一天。当然不是出于良心或正义感之类无聊的东西,只是纯粹地不愿造成骚动引来麻烦而已。
没错,傅允修超级讨厌麻烦,可是为什么却会捡回一个超级超级大的麻烦呢?
想来想去,只能说是那个女人出乎意料的自刺举动让他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当然,还要怪那几只最先给他带来麻烦、没有脑子的下等……
想得入神之际,一只指甲涂得鲜红的纤手伸到他面前,唤回了傅允修飘远的思绪,“傅医生,我都叫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呢?”
……在想就不应该让那几只混球死得太轻松了。
暗允修没有做声,习惯性地拂开额前散乱的发丝,他头也不抬地就在面前的单上签名。
“哎,你都不看一下就签,太不负责了吧?”纤手的主人娇滴滴地叫道,一把将那张化验单抢了过来,此举终于使得傅允修抬起眼。
Yes!小护士偷偷在背后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打从一个月前踏进这家实习医院开始,她就注意到这个傅医师了。虽说只是化验科的负责医师,没有外科医生那么威风,但听说他是只“海龟”又是什么研究型人才,在国际性医学杂志上都有发表论文,否则的话,又怎么会才进医院半年就升到了这个位置……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长得又高又帅!完全符合她心目中“忧郁王子”的形象,再加上竟没有一个女同事肖想他(那些女人真是太没眼光了),哼哼,她以“卫校一枝花”的名誉发誓一个星期内就搞定他,下个月就能带出去现了!
压下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小护士努力摆出平生最为清纯可爱的笑脸,眨巴着眼睛勇敢迎上傅允修的瞪视。
我电我电我电电电!怎样,晕了没?
暗大医师仍是维持着那副冷冷的扑克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在小护士面皮都要笑僵之时,眼前的男子突然肩膀微微一动——
她缓缓、缓缓地眨了下眼。
别误会,不是因为电力不足了,而是……她手上的化验单呢,咦咦咦?
“你身上喷的香水足以让呼吸道有问题的病人旧病按发,”傅允修淡淡地说,低下头去签那神秘出现的化验单,“我想比起我来,你这才叫不负责任吧?”
呜呼——
小护士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北风的号叫,那是足以把满腔的热情冻结成块的毒舌之风……
刹那间,女性的骄傲突然占了上风,方才还呈心形的眼瞳猛然冒起两簇怒火!小护士抡起晶晶亮的五指就要拍桌,顺便再吼上一句你懂个屁啊徒有其表的草包医生……
暗允修睨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抡到一半的河东狮爪突地凝在了空中。半晌,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那力度连一只蚊子都拍不死——
“麻、麻烦你了,傅医师……”雷霆巨掌瞬间化做怯怯接过化验单的轻抖五指,恶,刚刚那脊梁骨上一阵抽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
呕,不行了,她头发昏,胃作呕,这个傅医师给人的感觉真不好……她原先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没有再注意第N号从他身边落荒而逃的护士,傅允修再度把心思放回自己的思绪上。
他刚刚想到哪里来着?好像是在哀叹没有人对这副发霉的身躯感兴趣……不对,这是一开始的念头,他已经推论到了……
算了算了,换班时间到,走人。
他起身走向更衣室。
相比起忙得不可开交的外科和病患一箩筐的内科,化验科的清闲可用“拿着化验单赶蚊子”来形容,再加上傅允修是高高在上的负责医师,苍蝇拍都有人代拿。闲成这样了还作息不定是因为他喜欢留在医院的资料室翻看文献,不过,未来几个月都不会有这种美国时间了……
思忖及此,傅允修再度郁卒地叹了口气。
他漫不经心地步出任职的市立医院门口,步行十分钟,就快望见他住的社区时突然感觉不妥。
似乎忘了买什么东西……
花肥?还是上星期握柄坏了的花铲?他在便利店前驻足思索起来。
棒着一道玻璃门处,便利店的女店员激动地猛推新来的工读生,“你看你看,这就是我说过住在对面社区的那个好康男人!”
“哦?”工读生的雷达立时竖了起来,“啊,真的挺养眼,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忧郁的小受。”腐女的脑袋瞬间已比较了几种小饱的类型。
“……”为什么现在年轻女孩的话都这么难理解?
已经迈入老女人行列的女店员无语了几秒,仍是得意地道:“我说的没错吧?听居委会的大妈说,人家可是市医院的医生哦。对面那个小区真是什么人都有,说起来,好久都没瞧见那个阴沉的刘小姐了呢……”
“活在男色当道的时代真是幸福……”工读生压根没听进耳,一味趴在玻璃窗上喃喃,“他为什么要皱眉呢,是在为小饱的花心黯然神伤吗?现在又忧郁地望向了天空……像在烦恼着如何冲破世俗的压力……”
是了,还没买便当!
暗允修一击掌。家里多了个活人真是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不吃也没关系,现在还得小心不能饿死了她。啧,真麻烦!
他推开便利店的门,在冷冻柜里取了一盒保鲜膜包好的微波食品,想了想,又再拿了一盒(只买那女人的份似乎有些奇怪)。虽然有些纳闷收银台的两个店员为何突然泪光闪闪(呜呜呜,帅医生竟然忙到只能吃这种东西的地步),不过也没有多想。
回到家时屋里如往常般漆黑一片,虽然不需要亮光,他还是开了灯,打开冰箱看了一眼。昨天买的保鲜食品已被人取走,原本还在想与福尔马林浸泡的蝙蝠、蛇类标本放在同一冰箱里的食物会不会让人没有食欲,看来是多虑了,现代人的接受能力果然不能小视。
将食物放进微波炉,他没有上一团漆黑的二楼,也没有叫那女人,径直进了浴室。淋浴出来时,小餐桌边果然已坐了一个穿着宽大衬衫与折了几圈的休闲裤的女人,正披头散发地叉着冒着热气的食物。
暗允修没有出声,拉开女人对面的椅子也坐下吃起自己那份来。餐桌上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沉默,食物在傅允修的嘴里根本没有味道,所以他只吃了几口就停下,无意识地打量起面前的女人来。
这个女人,不,这个麻烦,是他几天前捡回来的,当初只是考虑到把她扔在原地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嫌死在自家附近会引起骚动,怎么就不会拖远一点扔了呢!
总之,他费了一番功夫医治她几乎深及心脏的伤口,也因了这个伤口他必须把她留在身边几个月,没想到昏睡了几天醒来之后这女人竟搞不清状况地把他当成了……某种科学怪人?
大吵大闹了一通后现在总算安静多了,也不知是出于羞愤还是恐惧。
他的目光落在楼岚折了几圈的袖口上。她的钥匙在他这里(因为上面有他的东西),他也知道她就住在斜坡下,但她不提,他也就不问(因为懒得)。结果这女人很硬气地靠他的衣物过了几天,至于贴身衣物……大概是用她身上不多的现金偷偷去买了吧?
不想还好,一想之下,傅允修突然疑惑自己是否太过分了些。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有开过口的楼岚动了动,藏在纠乱长发下的眼瞳不小心与他的对上,立即闪过一道凶光(绝对是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目光没错,傅允修肯定),又飞快地垂下了。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突然,面前的女人又抬起了眼,这一次没有再移开。目光闪烁地与他对视半晌,她嘴角的肌肉跳了跳,就在傅允修疑惑不解的眼光下,那两片总是倔强地抿着的红唇扭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这什么表情?傅允修纳闷地观察了片刻,突然领悟到面前的女人正在朝他笑——确切地说,是在冲他讨好地笑。
瞬间,他颊边的皮肉也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沉默了几天的楼岚再度爆发了,跳起来的同时也撞翻了没吃上几口的食物,她直觉就要道歉,转念一想不对啊!
伸出去捡盘子的手忙又缩了回来,不过,那种火山爆发的气势已荡然无存。
她就这么傻傻地站在那,瞪着不知为何死命低头瞪视桌面的男人。
半晌,楼岚猛地一踹桌脚,恨恨地跑回二楼。
下一秒就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暗允修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不知为何感觉很疲累地抹了下脸。他……憋得很辛苦呀,很久都没有这种突如其来简直无法控制脸部肌肉的感觉了,一时之间竟无法分辨这是什么情绪,是什么呢?
长眉下的眼不经意睨见摔到他面前的银匙,他顿住了。
……是了,这叫做“笑”。
扁可鉴人的匙面上是一个男子变了形的脸部缩小版,但仍能看出眉弯弯,眼弯弯,略显突兀的淡色嘴唇因为刚才的死命忍笑显出一个奇怪的弧度——可是那仍是他记忆中自己最为开朗的表情。
暗允修的眼慢慢冷了下来。他望着眼前满桌的狼籍,突然又笑了一下,冷冷地。
真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又吵又歇斯底里,他简直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情绪如此激烈。
不过,这女人也未免太容易看透了些。
暗允修没有瞎到看不出对方僵硬的笑脸后面那一点小小心思。
只是,被一个试图逃离自己身边的女人逗笑也太讽刺了吧?他心下隐隐不快。
纵使认为对方是个麻烦,可见到她为了逃离自己竟勉强示好时却更加不舒服,因为这表示他被那女人完全否定了。
暗允修没有再多想下去,起身将楼岚撒了满桌的饭菜连同自己那份全扫入垃圾桶中。接下来似乎无事可做,他就坐在最近几天被他当作床铺的长沙发上习惯性地发起呆来。
发呆其实是门很高深的技术,它的字面意思是“什么都不想,脑袋空空如也”,但能做到这一境界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的“发呆”更近于“胡思乱想”,思绪漫无边际,天马行空。不过,傅允修在这门技术上却是不折不扣的个中翘楚。
直到壁钟在寂静的屋子里敲了八下,他的意识里才有了空白以外的东西。
时间到了……
他望向镶进墙面的酒柜,有些烦躁地揉揉眉心。真不想搭理那个让他情绪不稳的女人。啧,麻烦!
他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个高脚杯,随便倒了点红酒,将五指悬于杯口之上。
迸怪的手势,若那几只修长齐整的手上再多些干橘皮似的皱纹,搭上几条又黑又长的指甲,为了加强效果最好将灯光调暗,顺便来段女巫咒语般的梦呓音乐——那么这杯红酒就足以让所有读过妖怪童话的人牙齿打颤寒毛倒立了。
暗允修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酒杯。
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利刃扎了一下,他的无名指与小指的指缝间兀地漫出一道细细的血线,汇到指尖凝成一滴红色的液珠。
啪哒!一声轻响,血珠很快就溶入同色的酒液中,无迹可循。
他漫不经心地甩甩手,端起酒杯来到二楼他原先的卧室。敲敲紧闭的房门,里面一如往常没有回应,他不以为意,径直打开门进去。楼岚正背对着门口屈膝坐在床上,直挺挺的背脊散发着强烈的信息:我很不爽!
另一面墙壁脚下人散落着一些瓷器碎片,花纹好生眼熟……
暗允修的眼角突然一阵抽动——那不是他用来充当花瓶的明代五彩花鸟文花壶吗?
闭了闭眼,好不容易将翻腾的杀意压抑下去,他一言不发地将酒杯递到女人面前。
楼岚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瞪那杯红酒,目光凶狠得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它挥飞。但傅允修知道她不敢,因为第一天她想这样做时被他火大地揪着头发硬灌了下去。
自己的脾气……有时真的很糟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