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秦王政三十一年。晏落入宫一年有余,幸自二十九年来并无大事。
晏落小心为窗台上那盆竹子裹上一块皮革。这盆竹子竹身青翠欲滴,却较普通的林中竹小巧许多,奇就奇在竹尾,竟然如扇般生出枝节来,而每一节又呈不同颜色,煞是好看。当初在乔松处,她看这盆竹子看得呆了,乔松便让爱于她。因此,她分外爱惜,生怕坏了乔松的一片盛情。
斑升由外而入,在门外抖去身上积雪,见到那盆裹了皮革的竹子不禁笑道:“晏大人真是善心,竟给竹子裹了御寒新衣。”
“这竹子是好友一片心意,自当尽心呵护。”回想之下,乔松赠自己此竹还夏末秋初,现在都已是隆冬。
“高升能侍候大人您也真是造化。”高升回头看了看门外,才继续道,“若是在那胡亥公子手下,不被他磨得去层皮才叫怪事。”
“胡亥公子又胡闹了?”这位小皇子可真算是咸阳宫中的小霸王。三天一大祸,一天一小祸,从来没人降得了他。
“冰天雪地,令两宫女只着薄衫雪中献舞。”高升说时,连连叹气,“可怜她们都冻得脸青唇黑了,还要扮着笑颜。”
晏落看了眼窗外鹅毛飞雪,越想越坐不住,“真是胡闹!”
终究还是匆忙冲入雪中。
远远地,就看到两个在雪中翩翩起舞的宫女。一旁,胡亥正乐滋滋地赏着舞。身后有宦官举着挡雪的方顶帐,左边一个宦官端着热茶,右边一个捧着果子。
正当晏落想上前时,其中一个宫女脚一软,昏倒在雪地。另一个也相继倒地。
“真是扫兴!傍我用凉水将她们泼醒!”胡亥将手中的果子一把扔在右边那个宦官的脸上。那个宦官忙放下手中果子疾去寻盆盛水。
“公子就算用凉水泼醒她们,她们手足已冻僵,如何能舞出美妙风姿来。”
胡亥正惊讶是谁突然出声,抬眼一看是晏落,“原来是晏武士。”
晏落不急不缓地行了礼,只听胡亥吩咐左边宦官道:“给我再找两个宫女来。”
那宦官正要奉命去寻人,被晏落阻止,“公子总是看舞,不觉厌烦吗?”
胡亥闻言立刻展开笑来,“难道晏武士有更好玩的?”
晏落望着他那纯净明亮的笑来,暗叹胡亥这样的人竟会有如此无辜美好的笑来。
“如果公子不嫌弃,就让晏落为你舞剑助兴。”
“舞剑?”这民间流传的东西在皇宫长大的胡亥听来甚是新鲜,“这剑也能舞?”
晏落点头,“不过属下未配剑。”
“那还不简单。”胡亥忙令左边宦官去取剑。
晏落连忙将那躺在雪中奄奄一息的宫女扶至屋檐下。
宦官很快就取来了剑。晏落接过剑,经过胡亥面前时,忽然听到他唤自己:“晏落。”
晏落回首,胡亥冲着他斜唇一笑,懒懒道:“你最好别让本公子失望。”
这是什么?在场一干人全都看呆了。
若是说舞,却比寻常舞蹈多了几分劲道与刚毅;可若是说武,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妩媚撩人。如柳树迎风,又似金鲤戏水。勾、挑、刺、转,变化无穷,百看不腻。当那献舞之人收了招,众人仍沉浸其中未反应过来。
“好。”那声喝彩是自晏落身后传来。声音不响,却透满了威严与凝重。
晏落回首,只见赵高与扶苏正簇拥着一位中年男子。但见那男子浓眉、长目、挺鼻、薄唇。相貌与扶苏隐有几分相似,目光却锐利如刀,逼人气势抑得人不敢大声喘气。莫非他就是……
“儿……儿臣参见父皇。”胡亥匆忙自椅中立起,跌跌撞撞至始皇帝面前。
此人真的就是始皇帝?那个统一七国的君王,自己终于亲眼见到了!苞着一众宦官、宫女山呼万岁,可却仍觉得如此不真切。
始皇帝看了眼胡亥,沉声道:“不在房中为学,在此处作甚?”
胡亥惊惶无助,拿眼去望赵高,赵高却也是沉着一张脸。
“儿臣这是……儿臣是想……学书……习剑……”胡亥急得语无伦次。
始皇帝厉目转向晏落,“你倒说说,方才皇子在做什么?”
晏落抬头,恰巧触到扶苏略有所思的瞳,不由心中一紧。缓了缓心神,目色转向始皇帝,恭敬回禀:“回皇上。皇子方才在跟奴才学剑术。”
“嗯?”显然刚刚目睹那场表演的人并不相信。
晏落沉着道:“皇子想文武兼备,却是苦于毫无武学根基。所以让奴才由浅入深,先由简单招式教起。奴才怕皇子记不住,便将招式串成剑舞。”
“晏武士说得没错。儿臣口拙,可儿臣却是真心想学好武功,以后替父皇征匈奴扫胡夷。”胡亥怕始皇帝会生疑,连忙添油加醋。
始皇帝脸色已微微缓和,“赵高,此事你事先可知晓?”
赵高忙回道:“回皇上,今日这舞剑之事赵高全然不知。不过,这晏落乃是我中车府的人。其身手了得属实,我也曾向小皇子荐过其人。”
胡亥的一场胡闹就这样被粉饰成了“忠君效国之心可取”。
晏落望着烛台上的烛火。
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扶苏一直俯案书文。晏落不知道他是真的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还是故意将自己闲置一旁。
终于,扶苏抬起头来,脸上没有表情,“究竟谁欺君了?你?胡亥?还是赵高?”
晏落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直对上那双锐利的眸,“都有份。”
扶苏冷笑了一声,“我都不知你有这样的本事。竟然和赵高、胡亥朋党比周。”
“事情并非公子所想。”自己与赵、胡二人怎么可能是朋党呢?
“我未曾想什么。”扶苏望了眼晏落,“只是今日亲眼见了,才知君巧舌如簧。”
晏落原本有一大堆的话想对扶苏说。可他那句“巧舌如簧”却如锋利刀刃直刺得自己不能言语。
“赵高至多不过是个得宠的宦官,胡亥……不是我这做兄长的小觑他。他根本成不了气候。你要攀也该攀更像样的枝才是。”扶苏眼神湛亮,笑得淡定而从容。可语气却刻薄而尖锐。
“有公子这样权倾朝野的主上,晏落还能奢求什么。”他既然知道赵高和胡亥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为何还要用话来刁难自己。
“呵。”扶苏冷森一笑,声音直指人心,“你心中想攀的枝其实是我父皇,不是吗?”
“你……”晏落只觉得一股无形的重力由头顶直罩下来,压得她无法喘息。他……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入宫真正的目的他是从何得知的!
“果然是。”扶苏含笑颔首。再迟钝的人借由晏落的反应也能轻易窥破他的心事。
“你不要权势,那要的是什么?容我来猜一下。”扶苏逼近晏落,直视着那双忐忑闪躲的眼,“父皇最在乎的便是江山和性命……”扶苏渐渐压低声音,将唇移至晏落耳边,“你要的是他的江山?还是他的性命?”
“啊!鲍子!您在说什么?”晏落吓得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双眼中满是惊惶。
扶苏俯身望着他,唇边溢出一个邪冷的笑来,“难道这些不是你要的?”
“晏……晏落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晏落……晏落只是打心底里敬佩皇上是当世真英雄。所以……所以一直想一睹圣容,绝无半分他想。”这样厉声疾色的扶苏,好骇人。让他由心底里觉得害怕而遥远。
“那是最好!”深深望了跪着的人一眼,扶苏慢慢挺直身躯,“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这是不是表示扶苏相信自己了?晏落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心情才刚刚释下。又听得那悠扬低沉的声音冷冷道:“记住了!我在耐心等父皇百年之后。若是谁比我还着急,我扶苏绝不会放过他的!”
扶苏冷冷撂下的这句话,晏落怎么会不懂。若是始皇帝遭遇了什么不测,他这个新皇登基后,绝不会放过那些人的!
扶苏究竟知道了什么?舅父和阿籍他们,又会不会有危险?或者,真正的危险其实早已逼近了自己?
晏落回首望了眼夜色苍茫中的咸阳宫。
身边三位武士与自己一般的布衣打扮。皇上要夜巡咸阳,却不肯多带随从亲信。他也是直到今日被郎中令亲自告之,才始知自己被始皇帝亲点随驾出宫。这位对生命及其看中的皇帝,这一遭为何如此大胆?
这就是扶苏之所以会说那些话的原因吧。扶苏定是知晓始皇帝有意着自己护驾,所以才给自己警告的。一旦始皇帝此番夜巡有什么不测,他定不会让自己好过的。好精明、好厉害的皇子。自己那么努力地掩饰着入宫的意图,却还是未逃月兑他的双眼。可是,既然知道自己并非善类,又为何要将自己带入宫中,还安置在与他仅一墙之隔的地方?
夜已深,咸阳大街上万籁俱寂,不见人影。
始皇帝未着帝王服只一身锦衣,背手立于咸阳城内。晏落这才感觉到,这个略显孤寂的背影,不是朝臣口中的圣上,也不是什么暴君,他也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人。会老会死会痛会笑的人。
始皇帝慢步于这皆属自己的王土之上,刚毅的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松动来。
“你们可知朕为何要在‘嘉平’微行咸阳?”今日早朝上,他突然下诏将“腊”改作“嘉平”。
晏落见始皇帝目光始终深切注视着夜色中的这座城池,知他不要答案,因为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丙然。沉默了许久,始皇帝在夜色中徐徐道:“朕年少时在赵国为质子。赵国街头市井无赖见弱便欺。朕深受其苦。尤其是这岁末腊月,只希望能平安过冬。朕如今富有天下。百官上表咸阳城内无匪无盗,路遗无人敢拾。朕要亲眼看看黔首如何安度嘉平。”
晏落暗中叹息。无匪无盗?那还要中尉做甚?那黔首还为何牢锁大门?始皇帝再如何英明不凡,终究也因为整日活在自己和众臣筑就的蜃楼内而单纯得近乎荒唐。
“无匪无盗?哈哈哈,那老子拿什么营生?”一阵刺耳尖笑在空中回荡。
晏落大惊失色,“不好!有贼!”
“什么贼?老子是盗?留下年纪最大的。老子饶你们四个黄毛小儿不杀。”说时,一道黑影已从天而降。那人肤色比夜更浓上几分,一双凶目杀光尽泄,右手正提着一把长刀气势汹汹。
在其他三名武士摆出迎战架势的同时,晏落突然一把拉过始皇帝的手,“跟我来!”
也不管那三名武士,只带着始皇帝与那盗贼背向而行。不远处就是自己曾经任职的屯兵营。到了那里,便有办法替始皇帝弄到马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