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落望着在前面引路的赵高,心内满是疑惑。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
“我已打点好北门的侍卫。”赵高突然止步,回视晏落道,“你由此路向前,便可顺利离开咸阳宫。”
“离开?”晏落望了眼高耸的城墙,曾经离开只是踮足一跃这么简单。在走两步都会额沁虚汗的今天,赵高所指的这条路可能是自己唯一的也是仅剩的一次离开的机会。
“是。而且走得越远越好。”赵高说时,眼中有明显的厌恶之色。
“这是始皇帝的意思吗?”晏落望向眼前这位“赵大人”,能感觉到他那没来由的对自己的敌视。从在乔松门外给自己警告那一瞬起,以后每当与赵高相遇,那棱目中透出的都是一种毫无理由的厌恶。
“呵,始皇帝?”棱目中混入一丝讥笑,“你还不知道吧。始皇帝已命扶苏公子为你修建阿房宫。到时,你就能从扶苏府正大光明地晋升入始皇帝的朝宫了。”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那可怕的宿命……竟然又回来了。一个皇帝将一个女人安排在自己新建的宫阙中,这其中的意味已是不言而喻。可是扶苏怎么可能答应?扶苏是懵懂不知情吧。否则,他的答应也就是意味着欣然默许自己成为赢政的人!
“看来你似有不愿。”赵高冷冷一哼,似笑似嘲,“扶苏公子可是欢天喜地接受皇上委命的!”
“你胡说!”晏落月兑口而出,甚至忘记了应有的顾忌。
“你可以选择留下当面与扶苏公子对质。”棱目微虚,望向长道远方的尽头,“不过如此一来,你再想走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晏落强忍下心上的巨大失望,转而望向赵高,“那你为何要帮我?不是明明就很憎恶我吗?”
“所以才希望你永远从咸阳宫消失,永远从我面前消失。”赵高低声道,某种情绪似在压抑。
“看来我无意间的确是深深得罪了赵大人。”晏落垂眸,声音变得空洞无比,“所以赵大人才会在我病重期间,不惜用药废了我的武功。”
赵高原本冷淡的脸上,一时错愕难止。而这一切恰巧被晏落抬起的水眸一览无遗。
“你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须臾间,赵高已收起那刹那的慌乱。
“赵大人若不是已知我失去武功,只需告诉我始皇帝欲将我纳入后宫之事,我想离开便自然有法子离开。这样大费周折地为我打通门卫、选好逃走通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早就心中明了眼前这女人根本已同普通女子无异的原因吗?”想到赵高与胡亥、乔松的千丝万缕,晏落不由自心底生出恐惧来。这些再熟悉不过的皇子,忽然让她觉得很是陌生。他们对赵高的所作所为知道多少?对自己又到底是藏着怎样的心思?
赵高望向晏落棱目内,赞色一闪而过,语调又平又冷:“你喜欢臆断乱测,出了宫有的是时间给你胡思乱想。”
“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却有太多离开的原因。”晏落失神地望了望赵高背后那一景一草皆已熟悉无比的咸阳宫。若在这儿能远眺到扶苏的府第……笑着轻摇螓首,自己竟然还在想着要见他最后一面。他都迫不及待再次将自己送出去了。
“那你好走。”赵高伸出右手,向晏落指出那条直通宫外的长道。
终于,要摆月兑这一切了。皇宫、皇帝、皇子、官宦,全部地自人生中剔除,从此在吴中简简单单度过自己的余生。
“赵大人虽然厌恶晏落,可晏落还是要多谢大人。”包括替自己废了那身武功。如此一来,回到吴中也不用再担心舅父的复楚大计了。没了武功,自己不过是一个“废”人而已。
这条道路似乎特别漫长。为何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原来寻常女子连走路都要耗费如此多的精力。也不对,身带重伤的自己着实连寻常女子都不如。
“你要去哪里?”面前突然被一大片阴影挡住,那诘问的声音中分明有着隐隐的怒意。
晏落抬头,看到高高端坐于马上的胡亥,正目含不悦地紧盯着自己。数月不见,胡亥越显英姿勃发。
“随处走走。”心中微微泛起一丝宽慰来。胡亥并不知晓赵高要将自己赶出宫的事。原来这小皇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不是身上仍有伤吗?还走这么远到北门来。”胡亥关切地自马上探来,一双星眸近探晏落,不由皱起眉来,“那些医官和方士都是废物不成?脸色怎这么难看?”
晏落淡笑。不防之下,被人倏地扣住下颌。胡亥细细望着她那曾经被扎伤的右颊,眼中有毫不掩饰的痛惜,“竟然还是落下了痕。”
“涂些粉便不碍了。”那么深的口子,只留下这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的淡痕,她已很心满意足了。
“他为何总是在伤你?”这他,指的自然是“扶苏”。
晏落不知该如何答他。这个问题,自己又何尝没有自问过。
“你是不是要出宫?”见他华服加身又跨着栗色骏马,显然是要出宫办差。
“原本是。”胡亥露齿一笑,“不过现下改了主意了。”
晏落还未来得及问,忽觉腰上一紧,已被胡亥腾空抱起,“我看我还是先将你送至宫内安顿妥当比较好。这北门不适合你这拖着病体的人。”
不待晏落反对,栗色长马被主人一鞭抽下,不由扬蹄长嘶。
“胡亥!”曾经单骑闯天下的她,竟然虚弱到连马都无法坐稳。
“怕什么。有我在呢。”
耳边这烫人的细语是来自胡亥吗?晏落猛地抬头去看,胡亥正含笑注视着自己。
他已不再是那胡闹又任性的小皇子,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胡亥早已长成十九岁的翩翩男子。是自己太过忽略,总将他视作阿籍般以幼弟相待。
“胡亥,你莫要耽误了正事。我自己能走。”她已决心从北门离开,径直回吴中。被胡亥这一闹,很可能失去了这仅有的机会。
“将你平安送到二皇兄处,我自会放你下来。”他和着马蹄声悠然轻摆,似乎很是享受这二人共骑。
“到乔松处?为何要到乔松处?”晏落心中叫苦,这胡亥看似已长大成人,可没想仪态变得不凡,由着性子胡闹的毛病却丝毫未见改。
“你这么久没见二皇兄,也不牵记他吗?”胡亥语气隐含不悦,“他可一直很是惦念你。”
“可也不必急着今日去见吧。过两日……”
“胡亥!”
晏落一愣,一时止了话茬。而胡亥已扯紧了缰绳,挑衅地对上来人,“我道是谁?原来是扶苏公子。”
扶苏扫了眼晏落紧握着扶苏胸前衣襟的手,音色从容:“你要带我府上的宫女去哪里?”
“自然是带她远离你。难道还让她留在你身边,傻傻被你伤害不成?”胡亥这样直白的一番话,连晏落听得都是一惊。“有胡亥公子这般护着你,你何其有幸。”扶苏望向晏落,唇边有笑意,眼中却没半点悦色。
“是啊。不仅护着,我还要禀明父皇,将她要来。”胡亥看到扶苏唇边的笑,有些气急。
“你我皆是皇子,我管不了你。不过,别忘了她现下仍是我府中的人。”扶苏下意识地理了理腰间挂着的玉坠。那小巧别致的扇型,与一身银白的袍异常相衬。
“小柔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好找。”赵高不知由哪里突然出现,身后跟着若干小宦官。
“赵高?你……”胡亥看了看赵高身后那些个宦官,“找小柔做甚?”
“回胡亥皇子,赵高遵皇上口谕今日要将小柔姑娘安然送回扶苏公子府上。”赵高话一出口,胡亥脸色顿时铁青。
赵高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晏落探向赵高的同时,他那双棱目亦略带怨恨地望向自己。
“不劳你了。小柔我直接带回府就好。”赵高的突然出现,使得扶苏挟圣谕占了上风。
“我定会将你救出来的。”胡亥在晏落耳边飞快地承诺。
救出来?从扶苏府救到胡亥府吗?或是从扶苏手上抢到自己手上?
晏落冷眼对上胡亥星眸中的认真,“我并不是什么有趣的玩具,你们何必抢来夺去。”
一句话呛得胡亥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在小宦官的搀扶下,晏落翻身下了马。经过赵高面前时,亦回给他失望的一瞥。不是只有他,自己比他更百倍地渴望能从北门顺利离开。
“走吧。侯生已经在府中等着你了。”扶苏微微颔首,转身时,风微拂起银白的衣袂,那样遥远而俊逸不凡。
他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地面对自己。如今在他眼中,自己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府上的宫女?即将成为他父亲女人的人?
胡亥目送着两人远去,星眸中的怒意已掩饰不住,“你们都给我退下!”
冲着赵高身后那些小宦官便是一顿暴吼。
“公子何必拿他们出气。”赵高和颜悦色。
“有他们在,你如何会对我说真话!”与赵高相处时日不短,他如何会不知道这老奸巨猾的家伙那些鬼伎俩。眼看赵高竟然特意找了这么多人“外人”在场,不过是想让自己有怒有怨都不能随便发作。
“赵高何时对公子说过假话了?”
“哼。你都差点瞒着我和二皇兄将她送出宫了,还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胡亥懊恼地空挥了一拳,只差一点就可以将她永远留在二皇兄身边了。
“如今她不是仍安然留在宫中?”
“你在说什么?留在扶苏身边还不如出宫去呢。”
“这对大家都好。”赵高棱目微闪。
“赵高,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么明事理的人,为何就是和晏落过不去。枉二皇兄将你视作挚友,你难道忍心看他日日年年在那方寸间孤寂终老吗?”他那世上最善良的二皇兄从未渴望过什么。可他却很清楚,二皇兄对晏落情有独钟。
赵高面容古怪,眼神中有阴冷闪起,“这女人如何配得上乔松公子?”
“我不与你说了。你给我最好离她远点。”胡亥一勒马缰,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赵高独自幽幽立于空阔走道上,棱目中泛起一丝鲜见的柔色,口中喃喃不断:“乔松公子怎么会孤寂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