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脚刚迈出门槛,叶飘摇却挑这当口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于兄!”
于堂主身子激灵一颤,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僵滞在门内,仍是背对着厅堂,头也不敢回,微微哑着嗓子道:“叶、叶公子有何吩咐?”
叶飘摇笑了笑,起身踱至一个灯架旁,取下一盏琉璃罩的八角宫灯,一步步向厅门口走来。
听到脚步声渐渐靠近,于堂主整个背绷得僵直,手心已冒了冷汗。
叶飘摇走到他身旁,将八角宫灯置入他手中,道:“天黑路险,提盏灯照照路,免得失足落崖。”
外面本已亮起了万盏灯火,将山体照得如同白昼,何须多此一举再拎盏灯来?叶飘摇此举似乎别有用意,于堂主却过于紧张,竟未听出他话中之意,他提了灯盏,一句话也不留,低着头匆匆往外走。
叶飘摇仍站在门口,看着那仓皇走远的背影,唇边逸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等了片刻,于堂主没有再露面,只命两名手下将金半开带入厅堂。
仅仅隔了数十日,本是一身白衣、英姿飒爽的金半开竟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上衣衫支离破碎,露出道道鞭打的血痕,蓬头垢面,一身难闻的臭味,像是在刑堂牢笼中关押了许久,神情萎靡不振,已没了平日里招牌式的和煦笑容,本是深沉的双目也已黯淡无光。
此刻,他竟被楼中兄弟五花大绑,背上负荆,押了来,扑咚一声,跪倒在情梦面前。
情梦之前只在心中设想玉宇清澄的手段,此时见金字一号落得这一副惨状,不免暗自心惊。
押他入厅的刑堂弟子倏地踹出一脚,他被踹得往前伏倒,脑门重重叩在地面,似被沙砾划过的嗓子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阶下……囚……但凭宫……宫主发落!”
情梦微叹,翻开手中的红皮小册,问道:“欲求一楼庇护,需将所率帮派归入一楼,由楼主一人管束,还需在这本册子上写下名字,以血盟誓,再由你上呈楼主!这些话是你在扬州如归客栈亲口对本宫讲的,本宫只问你,你这样做全是依楼主命令行事吗?”
金半开微微摇头,“是金某擅做主张……与楼主……无关!”
情梦一挑眉,把红皮小册上以血写下的五个触目惊心的名字凑到他眼前,“四庄老庄主皆在此册留名,后死于非命,本宫的右护法也身中奇毒,惨死于扬州客栈,如此心狠手辣,草芥人命,难道只是你一人所为?”
金半开跪在那里,沉默良久,苦涩一笑,“确是……金某一人所为!”
“他们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或利益冲突?你谈吐清晰,心志健全,绝非杀人狂魔,本宫倒要问问你,你杀这些人是何目的?”
金半开微微叹了口气,“宫主难道忘了金某的名?金某名半开……旁人只能猜透金某一半的心思,金某杀这些人自有用意,旁人也猜不透……有时连金某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悲笑几声,叹道,“宫主本是聪明人,何须……多此一问!”
情梦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做答,当着他的面,她把红皮小册撕了,以极轻极柔的语声问他:“半开半开,你可知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你出言却句句顺了主人的心,值得吗?”
金半开看了看身上的锁镣,自嘲般一笑,“世事岂能尽如人意?金某落得今日这等下场……怨不了别人,皆是……咎由自取!”
情梦眸中已凝了霜,笑容却丝毫不减,温温绵绵地道:“本宫实未料到金字一号原来是属羊的!”
替罪羔羊!
金半开终于抬起了头,凝视着她,枯槁的脸上竟绽开一缕笑意,“扬州一别数十日,宫主是半点也没变哪,仍是扬州如归客栈内,金某所见的那个柔婉而笑、绵里藏针的小女子!”望着她时,他眼中焕发光彩,耳语般小声叹道,“金某此时庆幸那日并未向姑娘多敬一杯酒,姑娘心思缜密,留在此地还需慎防黑白之物,万莫对楼中一个守寡独居的女子起怜悯之心!切记、切记!”言罢,又垂下头去。
情梦眸光微闪,故作恼恨地哼道:“这等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恶徒何须本宫来发落,玉宇楼主深明大义,定容不得你这败类!”
“不错!”土万封上前一把揪起跪在地上的金半开,将他推向厅门口,“去!你这败类,赶紧滚回牢中去,好好反省!”一面说,一面冲刑堂两个弟子使了个眼神。
那两个人心领神会,匆忙将金半开押了出去。
祸由口出,话说多了难免会露些马脚,情梦怎会不知他因何急着把人赶出去,她只是看着他在暗使眼色。
叶飘摇倚在门口,看到情梦脸上一闪而逝的戏谑笑意,他唇边已泛出了然的笑,“娘子!此间事了,你可该歇一歇了?”
娘子?!情梦心头一跳。
天城密室中,她虽与他简略地提过忘情丹以及扬州招亲一事,但未想到他这么快就会完全采信她的话。
心中虽有困惑,她仍含笑走到厅门口,道:“夜已深,我确实有些困乏了。”
土万封笑道:“贤伉俪既已困乏,不如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容我等再为二位接风洗尘!”
二人引领贵客沿着峭壁上凿出的排排阶梯到了峰顶往下数的第二层秀崖,崖中二层小楼,秀气雅致,三面环在一青幽幽竹林里。
楼内已有两个翠衣丫鬟迎了出来,引领贵客进入小楼。
楼内布置瑰丽,珠帘云屏,画栋雕梁,顺着楼梯至二楼卧室,绘有红枫叶的云母屏风内,一尊熏炉袅袅散出龙涎香,香檀木雕花的一张床搁置在内,青色帐幔挽在鸳鸯金钩上,床头一侧栉妆台上竖着一面菱花镜、一个双层木匣子。
翠衣丫鬟已把干果茶点摆在屏风外一张镶了水晶片的圆桌上,又在屏风一侧搁置浴桶,注入热水与芳香的花瓣,手捧洁净干爽的浴巾侍立浴桶旁。
情梦取来丫鬟手中的浴巾,道:“你们先下去歇着吧!”
两个丫鬟对望一眼,欠身福了福,低头默默退出去,顺手将房门关妥。
情梦在房中转了一圈,“咦”了一声,“这房间像是女儿家的闺房,秀气得很!”
叶飘摇坐在圆桌旁,持起桌上的龙首注壶,往白瓦瓷镶金边的茶盏内注入茶水,浅呷一口,嗯!是上好的毛尖香片,“方才在厅堂内,金字一号所答之词,可有半句真言?”他问。
情梦踱至桌旁,接来他沏上的一盏香茗,微叹:“我看得出他是忠心帮楼主办差,捅了娄子,还得帮人背黑锅!”
叶飘摇伴下茶盏,说道:“他们殷勤挽留你我住下,必定有所打算。”
情梦微微一笑,“我也正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明里大仁大义,暗中夺人性命,并吞帮派,壮大势力,这个玉宇清澄手段实在高明,若非广英杰无意中露了些口风,我还真当一楼是武林救星、侠义表率!”
叶飘摇凝目于茶盏中,独自想些什么。
情梦眨动了一下眼睛,道:“你是不是已想起了什么?”
叶飘摇手指转动茶盏,沉默不语。
情梦伸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问:“你可曾记起我的名儿?”
叶飘摇凝目看着她,口齿启动了一下,却未吐出一个字,默然起身踱至窗边,负手背对着她。
情梦颦眉微叹,缓缓踱至窗边,遥望夜空中一弯弦月。
“快到中秋了呢!”她痴望蟾宫玉兔,眼波朦胧,幽幽道:“知道吗,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你牵着我的手飞翔在夜空中,你还拔出了傲视群雄的游龙血剑,在一轮圆月中刻下我与你的名……如今,我居然能与你携手走到一起,实是苍天眷顾!”
她转眸望着身畔的人儿,双颊飞起一片粉彩,悄然牵住他的手。
叶飘摇心头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温柔地笑,正想对她说些什么,忽听窗边“叮铃”微响,目光一转,他吃惊地看到雕鹣户外两缕银丝,串挂着只只精巧的竹蜻蜓,线尾系有小小的几枚铃铛。
习习晚风吹来,竹蜻蜓兀自于风中翩翩飞舞,铃铛叮叮作响,窗棂一侧还斜斜插着一截开花的竹子!
他心弦狂颤,脸上却不动声色,似在浏览窗外景致,眸光流转,突然发现竹林子里隐约闪过一团模糊的白影,脑中电旋,他突然甩开她的手,冷声道:“姑娘,叶某是否服过忘情丹,只是你一面之词,叶某对姑娘实是一无所知!此刻夜深人静,你留我在这房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意欲何为?”
情梦瞪大了眼,错愕不已。
叶飘摇看也不去看她,面朝窗外,冷冷喝道:“姑娘休要胡搅蛮缠,叶某今夜绝不会与你共处这一个房间。”
喝声传出去老远,他站在窗口狠心推了她一下,似是满月复恼怒,一拂袖,大步走至房门口,砰然摔门离去。
情梦呆呆地站在了窗口。
小楼外,茂林修竹,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衣女子一动不动地隐身于林中,遥望小楼窗口,冷冷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