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却没有刻意地去问他,她不想勉强他让他说一些也许对他来说根本不想提起的往事,她只知道,现在只要好好地守着他才是最重要的事。
牢房内一灯如豆。
没有察觉到她潜入的狱卒们依旧心不在焉地玩着牌九,呼喝的声音隐约传过来,她借着朦胧的光线小心地帮他上药。
“杜大哥,等我把这件事查清楚之后,我们一起回哀牢山好不好?”她小心地避开了他手指上的伤。
杜幽篁微微顿了一下,许久许久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好。”
牢房内的光线很朦胧,她偶尔抬头,会看到他的侧面上微有阴影,越发映衬得他秀骨伶仃,她心里微微一酸,随即却努力对他微笑,“杜大哥,当年……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离开?”
杜幽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僵在那里。
但是她却抬起头看着他,双眸璨璨如星,亮得他几乎没有招架之力,所以最后他只得开口:“那个时候……我知道了自己亲生父母是谁,自然想要迫切地见到他们……”
“真的?”她忍不住惊讶地低呼一声。
她与杜幽篁,皆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孤儿,后来师父收了她做徒弟,却不愿意做他的师父。只是时间一久,她也就当他是师兄一样同他要好,但是却从没想过他居然有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的那一日。
杜幽篁再次点了点头。
“后来呢?”联想到他之后的状况,她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后来?”他嘲弄地扬起唇角,却又微微笑了一笑,“无非是那样,相见不如不见,甚至……在我表明身份的时候,犹不肯认我。”
“为什么?”洛织锦忍不住大怒。
“小锦儿,人总是习惯适应自己现在已经习惯的生活,当突然产生变数的时候,因为害怕,或是因为麻烦,甚至是其他各种原因,他们就会习惯性地抗拒,”他的笑容淡淡的,却很平和,“而我,就是他们的‘变数’,所以,就这样了。”
洛织锦悄悄环住了他,面颊贴在他颈边,“杜大哥……”
“嗯?”他有些不解,但是因为她的靠近,心里却异常的平和宁静,就像以前在哀牢山度过的无数日子一样,又回到了那样让他难以释怀而无比眷恋的感觉里去。
“你不是我的‘变数’,”她闷闷的声音响起,“你不去找我,是不是怕我也那样?”
“我听说你夺到了圣武令,”他的下巴微微在她鬓上蹭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真的好骄傲。”
“是师父要我去的,我当时是想去找你的。”她有些闷闷不乐。
杜幽篁眼神闪躲,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小锦儿,已经是江湖闻名的武林盟主,而他……不过是戏班子里一个唱戏的而已,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他,他没有信心再回到哀牢山等她回家。
他和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不一样。
她聪明,那些高深的武功她能够轻易融会贯通,但是他却没有什么兴趣。
枯木叟是江湖上有名的异人,所以她的名字一定能够在这江湖上占一席地位,而他……却什么都不是。
他不知道见她再做什么。
他会成为她的累赘,也会牵绊住她的高飞,所以,干脆不要见比较好。
但是现在见了面,才发现,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
“后来就有了很多事情,”洛织锦有些懊恼,“我总以为,扬州那么近,我骑着快马很快就能到你身边来,但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总也来不了,所以只好请鲁道子帮我留意,没想到这么一耽误,就是四年多。”
杜幽篁只觉得心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软软地击了一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想要用力抱一抱她,又很想跟她说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是多么的想要见他,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要将分别的岁月里,他少看的那些次数一一补回来似的。
而洛织锦,她也没有说话,也在认真地看着他。
分别的这些年里,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而她,也从没有忘记过。
在这数年间,她遇到过无数所谓的名门正派的世家子弟,也见过不少拥有后起之秀美称的江湖客,她统统都没有放在心上过,更不曾将别人的好意转化为那种意思。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心里眼里,早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藏下了一个人。
一个谁也没有办法取代的人。
他不会什么高深的功夫,甚至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洛织锦和杜幽篁。
师父赐给他们的名字,从一开始,便是连在一起的。
不曾分开过。
她是织锦,他是幽篁。
永远也不会改变。
星月暗淡无光。
离开牢房之后,洛织锦径直夜探扬州转运使杨不同的府第。只不过杨不同却没有像林游尔那般无用,被惊醒之后便伸手抓起床边的佩刀霍地起身,冷冷喝问:“你是谁?莫非你便是杀害我女儿的凶手?”
洛织锦略略一笑,将屋中的灯掌上,这才对他微微揖了下手,“素闻杨大人虽然身在官场,却极具江湖风范,今日一见,果然罹乱不惊。”
杨不同皱着眉又惊又怒地看着她,烛光之下,分明的娇俏女子,居然身手这么夸张,“你到底是谁?”
“洛织锦。”她扬眉一笑,落落大方地就座,“杨大人,我来这里并无其他,甚至可以说有事相求,所以杨大人你大可以放下手中的刀,我们有话慢慢说。”
“洛织锦?”杨不同悚然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武林盟主洛织锦?”
他虽然身在官场,但是于江湖上的事情却也略有耳闻,平素也曾结交过一些江湖中人,是以武林盟主洛织锦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但是没想到,在他人口中行踪不定的武林盟主居然半夜造访于他?!
“是我。”洛织锦对他略一点头,随即展眉一笑,“没想到杨大人听说过我的名字。”
杨不同见她如此,虽然手中的刀慢慢放下,但是心里却依旧在提防着她。
能让武林盟主说出“有事求他”这句话,看来绝对不是什么一般的事情,所以他要笑不笑地坐下来看着她,“不知道姑娘深夜找本官到底是为了何事?”
洛织锦也不跟他再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我有位朋友现在关在牢中,希望杨大人高抬贵手,在我找出真相之前,不要再对他步步紧逼。”
“你说的这位朋友……”杨不同狐疑地看向她。
“杜幽篁。”洛织锦淡淡吐出三个字。
仿佛突然间被踩到痛脚,杨不同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刻无比:“办不到!”
洛织锦面色一肃,“杨大人,难道你不觉得这案子可疑?”
“人证物证全在,有什么可疑之处?”杨不同冷哼一声,“如果是为此事而来的话,姑娘还是请回吧,恕本官无能为力!”
“你确定是杜幽篁杀了令嫒?”洛织锦压下心中微微的焦躁,深呼吸一口,慢慢开口,“以杜幽篁的身手,即便他在戏台上扮武生,但是转运使大人家的门槛似乎也不是低到什么人都能来踩一踩吧?”
“或许他有意隐藏,如果是那样的话,谁能知道?”杨不同冷笑着看她,“要我放他,休想!”
“我知道杨大人你现在恨不能捉到凶手杀之而后快,但是杜幽篁,我敢保证,他绝非凶手!”洛织锦站起身看着他,一脸严肃的神色。
“你凭什么?”杨不同冷眼横她,对她的话根本嗤之以鼻。
“凭它可以吗?”洛织锦话音落下,杨不同便听到了“啪”的一声脆响,抬眼看过去,却见她将一物拍在了桌子上。
那东西不知是何物所铸,通体金红,长四寸宽两寸,厚重古朴,边缘雕刻浮凸花纹,隐隐有怪异字体夹杂其中。
圣武令!
杨不同顿时大惊,“你想要怎样?”
“我知道大人因为爱女惨死而心生怨恨,是以也不多做要求,只希望大人给我时间,让我能够抓到真凶为朋友洗刷清白,如此而已。”洛织锦微微挑眉,“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你这样说,要我如何相信你?”事关爱女的死因,杨不同如何肯相信她的话,即便她是武林盟主也一样。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把圣武令留在你这里。”洛织锦静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并伸手把圣武令朝他面前推去。
“你不怕我拿走圣武令之后就不再还你?”杨不同有些惊疑不定。
“我只想救出我的朋友。”洛织锦看着他,“杨大人意下如何?”
杨不同的面色急剧变化,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开口:“你要我等多久?”
洛织锦略一思忖:“我与大人以半月为限如何?半月之后,我必然给大人一个交代!”
“好!”杨不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既然姑娘这么说了,我在这半月之内,不会再动杜幽篁一根手指。但是半个月之后,如果姑娘没有给本官答复的话,那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气了!”
“一言为定!”洛织锦与他利落地三击掌,“如果大人不放心,现在就可以收起这块圣武令!”
“不必了,”杨不同的神色很冷淡,“姑娘武功高强,如果想从我手里夺人的话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今特地来找我,我又怎么好当真以为自己能够留得住杜幽篁?那圣武令,姑娘还是自己收好吧!”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半个月之后,我必然给大人一个交代。”洛织锦对他略一点头,随即便要离开。
杨不同冷淡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只是劳烦姑娘下次来的时候,不要再捡这时候。”
洛织锦背对着他,微微扬了下眉,却又叹了口气。
夜色过半,洛织锦出了杨府,突然想到一事,再次向衙门掠去。
真是粗心大意,既然要查这个案子,怎么忘记将那物证取来察看?
所谓青莲蕊、无伤泪,这种东西既然那么有名,自然是要亲眼看上一看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古怪的才是。
是以她快速朝衙门行去,不多时,便已到了地方。翻身而入,在证物房内四处查找,只是让她疑惑的是,这间证物房也不过小小地方,居然根本找不到那青莲蕊、无伤泪,到底这林游尔着人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刚才离开杨府太过匆忙,居然忘记问杨不同一声,要他直接将那青莲蕊、无伤泪从林游尔那里取来给她看。
但是现在……
洛织锦无奈皱眉。
既然一无所获,看来也只有先回去再说了。
夜风扬起她的冥色长发,自证物房出来后,她便要迅即朝鲁道子家中行去,只是一声轻笑却生生留住了她的脚步。
“谁?”她蓦地回头看过去。
斑高的围墙之上,有人身子半倚半靠在那里,手中一支绿色玉笛盈然生光。风拂过,掠起他的发和身上的青衣,宽大的衣袖随风而起,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
扮舒彦?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脚下一顿,却不再理会于他。
扮舒彦也没有留她,只不过随意一笑,突然对她开口:“你在找东西?”
洛织锦无奈,回头冷眼看他,“关你什么事?”
这个哥舒彦,整天不知道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更抢走了杜大哥送她的发簪……一念及此,她的身形一转,随即朝他掠去。
“怎么又回来了?”哥舒彦说着话,人却连动都没有动。
“东西还我!”洛织锦把手朝他面前一伸。
他却不疾不徐,微微撑起身子,看着她一笑开口:“你怎么还没有忘记那根木簪?”
“废话!”看他那副模样,洛织锦倒真想与他再次交手,只是没有心情罢了,“那是别人送我的,快点还我!”
“别人赠送?”哥舒彦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弯了下眉,“莫非,便是那如今关在牢中的人?”
“还不还我?”洛织锦反问,再次对他伸出手去。
扮舒彦这次倒爽快,将那发簪朝她手中一塞,只是那个瞬间,当手指相错之时,他蓦然出手,衣袖自她鬓边一拂而过。洛织锦迅即闪身,但是却已为时已晚,错身之后,便见他手指上拈着她一枚梅花发针,笑得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怎么样,这个应该不是别人送的吧?”
洛织锦怔了一下,冷淡地开口:“我倒不知道,原来玄冰令主居然对女子的发饰感兴趣。”
“也只有你而已。”他却丝毫没有动气,似真似假地来了这么一句。
“无聊。”洛织锦冷哼一声,抬手将那木簪插入发间。
扮舒彦将那发针收入袖中,拈出一个小小的银盒朝她抛去,“你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洛织锦手疾眼快,伸手扣住他抛来的那个银盒,“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懒洋洋地开口,手中玉笛横在指尖灵活地打了个转,悠出一团绿色的光圈。
洛织锦满脸将信将疑的神色,随即将那银盒打开,却发现里面不过放了两个扁嘴玉瓶。她抬头看向哥舒彦,“这个莫非是……”
“正是你要找的东西。”哥舒彦笑笑地扬了下眉。
青莲蕊,无伤泪?
丙然!
洛织锦“啪”的一声合上那个银盒,挑眉看他,“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我找它之前将它拿走?”
“你说呢?”哥舒彦却只笑了一笑,根本不想告诉她这东西是他从一个不知道是哪路毛贼手里抢回来的。
反正东西还在,说那些废话干什么?
洛织锦横他一眼,再次模了模手中的银盒。
“对于这两样东西,你知道多少?”哥舒彦却突然问她。
“我知道以它们为原料,可以做出这世上最美的胭脂‘千色’。”洛织锦的神情淡淡的,丝毫不觉得“千色”有什么吸引力。
扮舒彦突然上下仔细打量她,随后吐出一口气,“你居然还能这么冷静?!”
洛织锦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千色’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胭脂,难道你不曾动心?”哥舒彦笑了一笑,微微摇头,手指轻轻敲在那玉笛之上。
“那只能说,你对我了解太少。”洛织锦横他一眼。
扮舒彦却丝毫不在意她那种防备性的眼神,“那也要你给我了解的机会对不对?”
“你废话说完了没有,如果说完了,那我就先告辞了。”她转身便要离开。
扮舒彦却又突然喊住她:“我想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么事?”她顿了一下,却没有回身,摆明一副听他说完就走的模样。
扮舒彦所定神闲,甚至很有心情地笑了一笑,“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所谓‘千色’,它不但是这世间最美的胭脂,更是一种慢性毒药。”
“毒药?”洛织锦大吃一惊,下意识转身面对他,“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哥舒彦慢悠悠站起身来反问她。
洛织锦被他那么一反问,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话反驳他,只能愣在那里看着手中的银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