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崎坐在马车中,在车子摇摇晃晃中看着车外的一片清绿,心绪却如飘飞的柳絮,找不到方向。
泵姑烟萝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吩咐,要她不要这样倔,要她向皇上低头,毕竟是要一生一世的丈夫。
她终于动心了,那天傍晚,壮了胆来到了他的御书房外,却听见了他的咳嗽声,那声音太熟悉了,是吃了他们朝花郡特有的游魂草才会得的病,吃了这种草的人,在半年内半死不活,最后吐血而亡,死时的症状如同肺痨。
烟崎的心在一瞬被抓紧,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想着手心渗出冷汗来。
接着她听见有其他人在身边说话,是朝中的大臣,云天的虽然病着,但依旧不肯入睡,说出的话语铿锵有力,他的观点,他的论调,都是向着天下百姓,他对于朝花郡自成朝庭,随便掌握人的生死,痛恨如骨。
可是,可悲的是,这件事关系到皇上的亲生母亲,满室内竟无一人能和。烟崎的心悲凉到底。
她默默地站在门外,直到夜已深透。
所有大臣都已离开,那盏灯光还在亮着,灯下的人儿,在青纸的窗户上印下剪影般的身影,寂静的夜空中不时传来一声声的咳嗽声。
从那夜起,她喜欢站在他的窗外,默默注视着那个勤奋的身影。
多想把他抱在怀中,让他能歇一歇;多想拂开他额头上的皱纹,让他开心一下,可是她不敢,怕那阴冷的宫殿下汹涌的暗潮,怕从此后将会落入更深的痛苦中。
棒着车窗,身后通向大兮皇宫的道路已远不可目及,心忽然有种被掏空的感觉。
她用力地咳了几声,有股血腥从胸口漫出,她强自将它吞下,不要咳血,要活下去,曾经梦想着要成为一代名后,要为他取得天下,要成为他唯一心爱的女人,这些她还都没有做到。
“不要让自己陷得太深,这样啼哭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昏黄的烛光中,朝花郡薛玉王妃道。
“我不是悲伤这些,只是觉得委屈。”烟崎泪流成河。
“委屈的事还在后面,我听说三天后,皇上就要纳新妃了,要大量选秀来充实后宫。”薛玉眼中呈现出一抹不忍。
“纳新妃?”烟崎茫然道。
“对。”薛玉点点头道,“本来四妃,就应该早就纳了,因为皇帝一直不同意,所以才拖到现在。”
冰冷漫上烟崎的心,虽然从出嫁那一天起,她就明白会有这一天,还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委屈。
“所以。”薛玉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眼睛直看到她的深心深处道,“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要成为皇后,就注定着要失去许多,还要学着去适应这一切,另外,不要太犟,做皇后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否则,你在今后会尝到更多的孤单和无助的日子。”
这就是皇后的日子?烟崎无助地望着母亲,一种悲凉紧紧抓住她的心。
可以忍受孤独,可以忍受委屈,但谁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呀。
在皇帝纳了新妃后三天,皇后回到了大兮的后宫,这本是不合礼数的,但因有皇太后在,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只是大多数人都抱了看笑话的心等待皇后和皇帝之间的战争。
可是等了几天,所有的人都失望了,皇后一如从前一样在朝花宫中同宫女戏嬉,就是出来也没见到脸上有任何不快的表情。
而皇帝似乎宠爱上了春夏秋冬四宫中的秋宫蓝妃,整日不务正事,把朝纲大事全部交给皇太后处理,自己带了蓝妃一众妃子玩得不亦乐乎。
眼看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初时,大兮要照旧例四年一次实行拜天大典,皇帝和皇后必须都要到场。
爆女们飞快地来往与朝花宫之中,皇后的装饰还没有弄好,从四更起就开始了,一直弄到现在,总是一个花挽得不好看就要打散了重新弄。
让从宫女感到轻松是皇后的宽容大量,不论她们如何做得不对,如何要重做,皇后始终端坐无声,没有一丝要责备的意思。
终于光彩夺目的装束做好,众宫女围了过来,看着烟崎容貌出众,风华绝代。
“皇后娘娘,您真像天上的仙子。”一个叫做萍儿的小丫头感叹道。
烟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这绝世的风华,出尘的容颜,难道就在这冰冷的宫殿中黯然消殒吗?不!她今天就要让众人看看她的风采,夺尽六宫粉黛的色彩,她盈盈而立,明眸善睐,顾盼之间流光异彩。
“请皇后起驾。”宫殿外传来管事太监的催促声。
烟崎由小青和另一宫女扶着向外走去,门外天还朦胧未亮,天空中稀疏地亮着几个星辰。
烟崎由小青扶着到车上,却猛地一惊,因为车中赫然坐着一人。
看见那人,她的心中狂跳起来,虽然见他千百次,每日冷漠的表情已习已为常,但今日这样近距离相见,她还是蓦然心惊。
皇上云天斜倚在车内,见她犹豫,微笑地伸出手道:“怎么皇后不认得朕了吗?”
烟崎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握住她的那样用力,让她心中一颤,抬头来看见他眼中有光芒一闪,随即而灭,微笑间放开了手。
马车沿着青石板的皇城道开始辘辘而行,一路向京城中心的祭天台而去,因为民间早已知道今天的事,所以天不亮就立在街道两旁,看见銮驾出来,都纷纷下跪高呼万岁。
烟崎在心中感叹,权位真是给人无上的荣耀,世间有几人能享受这样的殊荣,可是谁又能知道这其中的艰辛与痛苦,思及此,她转头向云天看去,只见他半闭了双眼神色冷漠,眉宇之间淡然无求。
车外人声如雷,车子过后,人们纷纷而起,高声向他们欢呼,她便轻轻扯了扯云天的衣衫,低声道:“皇上,黎民百姓都看着呢,他们在为您欢呼,渴求一睹龙颜,如果皇上连笑容也懒得给予,是不是要凉了他们的心?”
云天张开双眼,向车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微笑道:“皇后说的极是,朕昨天玩得太晚,今天精神有些不支了。”说完伸了个懒腰,无所谓地微笑着向车外望去,引起人群更是雷呼一片。
烟崎心中一凉,这是堂堂皇上说的话吗?“玩得太晚”,难道他真的变了,在所有斗争失败后,他放弃了这一切,竟要做一个花花皇上?她不相信,那夜夜窗上的身影留给她太多的触动,怎么如此勤政的一个人,可以说变就变呢?
“皇后在想什么?”云天忽然将手覆在她的手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烟崎心中一跳,脸蓦地红了,初升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入,让她那艳丽的容颜更加光彩照人。
云天怦然心动,如此美丽的皇后,却被他冷落在深宫,她的灵巧和良苦用心,他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朝花郡的人,太多的事不能让她知道。天下是他们云氏的,任何人不可以干涉,包括他的母亲也不例外,每念及此,他的心中便冰冷一片,生硬地收回手,眼看着红晕在她脸上退去,变成苍白一片。
那一天永远地留在大兮民众的心中,当皇上和皇后双双从马车中走出,走向祭天台,他们衣袂生风,风度翩翩,恍若九天仙子,人群寂静无声,许久才高呼万岁跪倒在地。
于是民间有许多画师都纷纷画下当日情景,尤其是烟崎皇后那绝代的风华,更是栩栩如生,以至许多男子都认为朝花郡出美女,纷纷到朝花郡寻妻。
繁琐的各种仪式终于完成,又坐回到马车内,烟崎已相当疲惫,但还强自打着精神,云天已不顾这些,斜倚在软榻上,闭了双眼休息。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就听到前面行走的大内侍卫在高声呼叫:“有刺客。”接着马车猛烈晃动着停了下来。
云天张开双眼,不信任地向外看去,车外一片混乱,街头人群在纷乱地奔跑着,侍卫们被阻于街头,看阵势刺客人数不少。
云天握住腰间所佩的宝剑,冷了脸道:“竟敢跑到京城里来行刺,这些个京城守卫们都是做什么的。”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响,一支白羽箭穿入马车内,直钉到烟崎的面前,吓得烟崎花容失色,胆战地望着云天。
云天怒火更炽,大呼道:“来人!”可是外面混乱一片,竟无一人应声,云天转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赶车的太监已死,胸脯被箭穿透。
烟崎缩到车厢内一角,脸色苍白,无助地望着云天,云天心中蓦然一痛,伸过手去,将她拉到身边,一只手淡淡地将她圈住。
烟崎心中一暖,偎在他身边,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感受到他浓浓的男子气息,看着他神色肃然,冷静镇定,仿佛又回到那夜看见他勤奋的身影,耳边再次听见他铿锵有力的声音。
车外的丁冬之声、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似乎越斗越炽,云天手握长剑稳坐不动。烟崎偷眼向他看去,见他脸上不再是刚才那样倦懒清淡,眉宇之间凝着君王才有的冷肃,刚毅的嘴抿成一条线。
烟崎疑惑了起来,难道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大兮君主,他的无聊和慵懒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那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对自己这样冷淡也是故意的了?看来他对自己还是戒备很深。她长叹了口气。
云天听见她叹息转过头来,误会了她的意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她手上用力地握了一下。
车外喧闹声少了许多,接着外面一阵马蹄声,云天坐着没有动,只是握她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
马蹄声在车外停了下来,一个高吭的男子道:“请皇上恕罪,臣弟救驾来迟。”
云天面无表情道:“是三弟吧,朕没事。”
马车门帘闪动,露出一张年轻英挺的脸来,是三王爷云溟,他向两人望了一眼,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道:“皇上和皇后平安无事就好,后面的人马即刻就到。”说完便匆匆折了回去。
车外传来一阵刀剑之声,烟崎掀帘向外看去,人马嘶鸣中,三王爷那杏黄衣衫耀眼地动着,光影闪处惨叫连连,英武神威得如同天人。
陆续有官员来报战绩,看来这股刺客已成强弩之末,终于大内侍卫总领龙冉站到车外,报刺客已被全部绞杀。云天放开烟崎的手,抬脚走了出去,车外连声地高呼万岁,整条街匍匐一片。
马车前除了龙冉外另跪了一连串的京城官员,个个脸色苍白,全身发颤,迭声地谢罪,如捣蒜般在尘土中磕头。
“来了多少刺客?”云天的声音听不出有任何的愤怒。
众官员一愣,都呆在原地,整条街一片安静,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
“共来了三十个刺客,被我们绞杀了二十四个,三个被生擒,但都已吞药自尽,余下三个逃逸,臣弟已安排人去绞清,身份也查实了,是大风堂的人。”三王爷云溟不知何时已站到马车旁,脸上带着懒懒的笑意,斜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云天看了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缓缓道:“咱们伤了多少人?”
“死三十,伤十五人。”云溟回答。
云天眼光一跳,随即脸色铁青,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官员,转身回到车内,喝了声:“回宫。”
车马轰轰起动向皇城而去,将那一众官员晾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白了脸将头埋到尘土之中。
空气静谧得吓人,烟崎低着头不敢吭声,许久才悄悄向云天望去,只见他肃穆而坐,目光一平如水,乌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明黄的车帷,似有似无地看着,最深处却闪烁着一抹薄凉,如同数九寒天的冰冻。
车轮滚滚如同碾在烟崎的心上,压迫得不能呼吸,望着他那露在明黄衣衫的手,呆呆地出神,试着想去握下,可是挣扎了几次都没有动,恍惚间,感到车马已回銮,外面有太监高声的请安声传来,烟崎心中一叹,转头向车外看去。
日子又平静地如流水般滑过,云天回宫后,并没有去深究行刺这件事,倒是皇太后怒气冲冲地发了会脾气,把京城一干官员骂了个无地自容,但也没有重罚,然后就开始轰轰烈烈地开始寻找刺客。
云天依旧每日里一味胡混,烟崎也依旧在宫内与宫女们嬉戏,刺客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反倒连累了许多京城的官员因为办事不利而被黜,这件事也就这样闹哄哄地过去了。
春色越来越浓,烟崎同宫女玩了一圈,弄得一身薄汗,回到宫内,阴森冰冷得让她浑身打了个颤,回过头去,只见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花香,处处草长莺飞,暖意融融,这大殿中却透着阴冷,让她心底升起忽升起一股凉气,直透了骨头凉到深处。
夜已深了,还是没有一点睡意,烟崎独自坐在灯下,摇动的灯烛把她的脸映照得似明似暗,外面下着春雨,屋檐上点点滴滴的流水声打着地上的方砖。
“郡主安歇了吧,都三更了。”小青只穿了件中衣,打了烛火进来。
烟崎轻摇了摇头,呆望着烛火不吭声,小青看了她半晌,长叹口气。烟崎惊觉地抬起头,淡笑道:“快坐过来,坐到我被中来,就穿了这么点,小心受了寒。”
小青是自小苞她的丫头,也不拘礼,掀被就坐了进来,又长叹了一声,托了下巴不吭声。
烟崎反倒被她弄笑了,问道:“你这样长呼短吁的做什么呢?”
小青道:“今儿下午我听了信,听说皇上宠上了一个日常在他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每天带在身边,宠爱得很呢。”
烟崎心中一紧,口中却无谓道:“这又有什么?”
小青冷笑了声道:“也真没什么,自有人会去治她,我们只要瞧着好戏看就行了。”
烟崎眉头一蹙,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淡淡道:“任他们闹去吧,我们只管过好我们的。”
小青转过脸来,紧盯着烟崎道:“郡主,你是不是也要早做打算,这样的日子长久不了,就是长久了,反倒更不行,难不成要这样守活寡一辈子?”
烟崎眼光一跳,向外屋看去。
“外面没有人,都被我支走了。”小青道。
烟崎吁了口气,轻声道:“那你说该如何?”
“我斗胆劝句郡主,现今的皇上您不要再指望了,一则他的前途不明,二则他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小青道。
烟崎轻叹了口气,又听她继续说:“王爷皇太后那里也不要指望了,郡主心里比我还明白,我就不再多说,现在这日子虽冷漠,但总归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旦反了天,谁还记得您是皇后,郡主,你不能再这样了,要早做打算,现如今只有自个儿救自个了。”
烟崎沉了脸不出声,半晌淡然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从今后不要再提,万一一不留神被什么坏心眼的人听去,有几个脑袋你也不够砍的。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只求个平安无事,别的不求,你当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盼头吗?自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命,无论这个世上谁主沉浮,我都只是那个无关重要的棋子。”
真是这样吗?烟崎心中恍惚,内心深处有一抹身影,任怎么挥都挥不去,如同长了根般的牢靠,只把她的心密密麻麻地缠了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