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羲满意地点头,领着她穿过回廊,走进书房。
“现在你可以一吐为快了。”
他嘲弄的语气让陌青禾恼怒,她抬头道:“青禾愚昧,不懂少爷是何意?”
她横眉竖眼的模样让裴羲扬眉。“难得发善心,却有人不领情。”
“少爷对庄田里的佃户宽厚,青禾由衷感激,也认定少爷有副好心肠,但即使心肠再好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替人还债,更别说金额不小,少爷有什么目的就直说吧!”她冷厉地看着他。
“我是有目的没错。”他大方承认。
“不管你有任何目的我都不会答应。”她怒目而视。
“你以为讲一句没钱,他们就会放过你?”他扯了下嘴角,似在嘲笑她的愚蠢。
“我没那么天真。”
“所以你原本打算怎么做?”他挑起眉头,不认为她真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以为可以帮我几次?那混蛋还会再进赌场——”
“他不会再去了。”
“你以为讲一句不去,他就不会去吗?”她冷笑,仿着他的语气。
“同样的钱我不会付两次。”他淡淡地说。“你虽然有胆识,终归心肠太软,若不是妇人之仁,就不致落到卖田又卖房,甚至连人都卖了。”
陌青禾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他继续道:“你的卖身契只有两年,对吗?”
她不发一语,点点头。
“五十二两就当我借你的,以你的厨艺很快就能赚回这些钱。”
她的表情由怒转惑。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借她银两吗?
“洪五为什么压了一年才来讨债?”他对这一点不解。
她不悦道:“他想逼我嫁他做妾,再一个月丧期就满,他算好时间才来的。”
原来如此。“因为厨艺?”
她不甚高兴地睨他一眼。“他不知我善烹调。”
裴羲这才发现自己想错方向了,应该是看上她的外表跟性子吧,陌青禾长得秀丽端庄,脾气虽有些呛,可对男人来说,和顺温婉与刁蛮辣子各有风情。
“我若没插手,你打算怎么解决?”他好奇地问。“让张宝财与简来金帮你轰人吗?”
“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走。”她瞥他一眼。“你还没说出你的目的。”
“你说不愿做洪五的妾室,若这人是范公子呢,你也不愿意?”他靠着桌案,双手交叉在胸前,等待她的回答。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陌青禾先是不可置信,接着怒火飙升,双拳紧握,似在考虑冲上去揍他两拳。
“你们这些纨袴子弟、世家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他扬起嘴角。“怎么,范公子不好吗?他可是一表人才,家财万贯。”
监于再说下去,她可能会做出血腥暴力之事,陌青禾转身往外走。“我会尽快还钱,还有,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
“要走也等写好借条吧。”他走到椅前坐下。“磨墨。”
陌青禾停住步伐。“我去叫碧莲——”
“你没手吗?”
她飞快反驳。“这句话该我问你。”
他的双眼浮上笑意。“记住你的身分,我一直在容忍你的无礼。”
“是我在容忍你。”她瞪他。“请你记住,我是厨娘不是你的奴婢。”
“对我来说都是奴才。”他瞥了眼砚台。“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别忘了你现在的身分,过来。”
她立在原地不动,手指绞紧裙侧,与他四目相对,双眼喷火,脑中闪过各种从书房读来的刑求——用鞭子抽打他、拿红铁烙印他、在他额上刻王八、赏他巴掌、踢他,要他跪在地上喊:姑女乃女乃饶命、姑女乃女乃饶命……
深吸口气,气平了些,她走过去拿起砚条开始磨墨。这是他的骨头,她要搅碎他,搅碎、搅碎……
砚条磨得飞快,几乎看不清手上的动作,裴羲忍不住露出笑,拿起毛笔,左手顺了下纸张,说道:“你不愿做范名暄的妾,我能帮你回掉,不需要气成这样。”
她怔忡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裴羲趁势蘸上墨,一边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嫁人……”
“奴才嫁不嫁、嫁给谁,凭的是主子一句话,这道理我明白,就因为明白所以不做奴才。当初来这儿工作,用的是聘雇名义。我不会笨到卖了自己入奴籍,一辈子翻不了身,所以我的婚事不是你能作主的。”她一口气把话说明白。
“我并没要打发你嫁人。”他流畅地在纸上书写。“只是不明白范公子这样好的条件,你为何不嫁?”
“妾室一样是奴才,律法上写了『妾乃贱流』,自个儿的事作不了主,什么都得听嫡妻的,若遇上个妒心重的,把你往死里整,还不是得咬着牙让人打杀,我又不是活腻了。”她冷哼。
包可怕的是律法上还写着妾通买卖,意思就是说妾像货品一样能转卖转送,再者,妾若以下犯上打了嫡妻是死罪,可正妻打死小妾却是无罪的,她又不是犯傻了才去做人妾室。
不只嫡妻,许多男子也将姬妾视为玩物,一不如意就杖杀,甚至还有把皮剥了钉在墙上的。虽说不是每个男子都丧尽天良,可此等行径令人发指,使人心寒。
“不说远的,我们村里有几个姑娘因为家贫,卖给富贵人家做奴婢、小妾,至今还没听过哪个过得好的。”她才不想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
想到她刚烈的性子,裴羲没再绕着这话题打转,迅速写好借条,把笔递给她。
陌青禾看了一眼,确定没错后,在借贷人下头写上自己的名字,他瞄了眼笔迹,立刻确定书里夹的纸条就是她所写。
他拿起另一张纸誊写借条,再让她签好,共一式两份,两人各持一份,陌青禾将借条放入荷包内,说道:“如果没事的话,我下去了。”
他点点头,陌青禾如获特赦,迫不及待走出去,忽然又想起礼节,回身朝他一福后才走出去。
这时,一个身影从柱子后窜出,高举面棍,把她吓了一大跳。
“姊,你没事吧?”陌青苗一脸惊慌。
她诧异道:“是我问你才对吧,脸色这么难看,拿面棍干么?”
陌青苗擦擦额上的冷汗。“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应付洪五他们,所以躲在暗处准备突袭,谁晓得二少爷把你叫去,我以为他要对你不利,所以也跟来了,只要你一尖叫我就冲进去。”
“就凭这面棍?”陌青禾取笑。“是要打人还是面皮?好歹抓把菜刀。”
“本来要拿扫帚的,不晓得让来金收到哪儿去了。”她抹过眼旁的汗,一阵刺痛让她大叫。“喔喔——”她拚命眨眼。
“又怎么了?”陌青禾又好气又好笑。
“眼睛!我的眼睛!罢刚沾了辣椒粉,喔喔——”
“别模。”她拿出帕子捂住妹妹的眼。“快走,用水冲。”
她扶着妹妹往厨房走,一边骂道:“你真是……还说要帮我,敌人没倒你先亡。”
“别说了,眼睛好痛……”她又是鼻涕又是眼泪。
两人走远后,裴羲才跨出书房,笑着摇摇头,闲散地走到花厅。范名暄正在吃鸡粥,一见他来,立刻嚷道:“快来尝鸡粥,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说是人间美味也不为过!入口即化,肉香粥香,怎么同样是鸡粥,满福楼厨子做的就没这么好吃。”他心满意足地又喝一口。“陌厨娘在你这儿真是屈就了,还是让给我吧,反正你对吃的又不挑。”
裴羲瞄他一眼,淡淡道:“我刚刚已经问过了,她不肯。”
“为何?”他诧异道。
裴羲坐了下来,看着食案上的鸡粥、肉包、烙饼及三盘小碟,盛着凉拌莲藕、辣拌黄瓜与鸡丝粉皮,仍是常见的菜色,但味道很细腻。就拿凉拌莲藕来说,虽以醋为主调,可又带着一丝甘甜,在夏日享用,开胃又降火。
肉包的内馅是青葱与猪肉,也极平常,可外皮香又有弹性,一口咬下,葱香在口中散开,混着肉末与汤汁,让人停不下嘴。
“我说真的,你这厨娘还是让给我。”范名暄不死心地说道。“用买的也行,今天那五十二两由我出吧!”
他挟起鸡丝粉皮及铺盘的青瓜丝,蘸着酱汁送入口中,爽脆的青瓜丝,滑女敕的粉皮及绵软的鸡丝交融在一起,拌着麻油香、葱蒜与胡椒香味,让人精神一振。
“别跟我瞎搅和。”裴羲拒绝。
范名暄浅笑道:“莫非你对小娘子有意思?”
裴羲没理他,继续用餐。
“我还没看你发过好心救助落难女子,去年不是有个秦淮歌妓,身世凄凉,哭红眼要跟你,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连我这遍览名花、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心软,结果你一眼没看就走了。”
见他没反应,范名暄继续道:“陌青禾没要你帮,你硬是插手,到底打什么主意?真看上她?”虽然陌青禾长得不错,可比她美的女人多得是,就不见裴羲动过心。
“我也该成亲了。”裴羲淡淡地说道。
“咳——”范名暄拍了下胸口,差点被包子噎死。“你说笑的吧?”
“你忘了我为什么与父亲吵架?”
范名暄脑袋一转,明白了。“你不想娶樊翠蓉,所以打算利用陌青禾,来个先斩后奏?”
樊翠蓉是裴夫人的远方表亲,打小见到裴羲后就非卿不嫁,偏偏个性娇蛮,难以相处。今年她正好及笄,已到适婚之龄,两家便开始商议婚事,裴羲坚决不娶,因为这事父子没少吵过。
“什么利用?”裴羲不悦地瞥他一眼。“我与她互蒙其利。”
昨晚目睹陌青禾与兄长争吵,她的胆识与机智很对他的脾胃,突然有了这念头。
若不是为了婚事与父亲起争执,他也不会这么想,可与其让父亲决定他的婚姻大事,不如由他自己挑选。
范名暄笑道:“你别火,反正不关我的事,我不蹚这浑水。”裴羲也不是蠢人,不需要他的意见。“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婚姻还是得互蒙其利才好,只是我看那陌青禾不是好欺的……”
“我没要欺她。”陌青禾不是能让人胁迫的个性,他也不想仗势欺人,等到适当时机开口,他相信她不会拒绝。
“嗯……”范名暄点点头。“我多嘴再说几句,就算你有办法让她答应,可伯父那关不好过。陌姑娘虽烧得一手好菜,可没背景没嫁妆,当个妾还行,你要娶她为妻怕是有困难。”
“我自有办法。”裴羲喝口鸡粥,浓郁的香味与口感让他扬眉。
“好喝吧?”范名暄微笑。“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就不废话了。”
★★★
与姑姑、妹妹用过朝食后,陌青禾示意青苗把碗筷洗一洗,她要到林子里思考一些事。
“姊,你要思考什么,二少爷不是帮我们还钱了?”
“万一下次又来呢?你以为二少爷有那么好心,次次帮着咱们,即使他肯我也不肯,别忘了咱们的田跟房子就是这样没的,再有金山银山也让那混蛋败光。”陌青禾微怒道。
陌青苗沉默下来,叹口气。“大哥为什么就是不改呢?”
“性子不是说改就能改的。”陌雪梅说道。“再说瘾头更难戒。”
“不过有一点很怪,大哥跑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找我们?”陌青苗困惑道。
“管他去哪儿,别来烦咱们就好。”陌青禾走出耳房。
陌雪梅深思地望着青禾的背影,听见青苗喃喃自语道:“大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陌青禾回到厨房,从蒸笼里拿出三个大肉包,想想又把一个肉包放回去,才拿净布包起来,以葫芦装了些水,打开后门走出去。
才到半路,就听见陌丰栗不停喊着救命,过一会儿开始骂她,说她泼辣狠毒、谋害兄长、最毒妇人心……
“早知道我就应了洪五,把你送给他做妾!”
陌青禾站在洞边,冷声道:“我真是糊涂了,竟还顾着情分。”竟然还想把她送给洪五,实在让人寒心。
“别走,青禾你别走。”陌丰栗大叫哀求。“我错了!你放我出去,我头好痛,林子里晚上好冷……”
“闭嘴!”陌青禾喝道。自他迷上赌博后,原本清秀的脸庞一年一年走样,黝黑肤色变成蜡黄,双眼充满血丝,胡渣子布满下巴,头发散乱,背微弓着,原本健壮的身子变得瘦弱,指甲藏着脏污。
为什么曾经如此熟悉的手足,如今陌生得让她茫然?
“青禾,快放我出去!我要解手。”
她将包子与葫芦丢给他。“洪五他们正在找你,你现在出去是自寻死路。”
陌丰栗一怔。“他们……他们来了?”
“刚走,我没钱给他,幸好少爷的护卫会些拳脚才把他们打跑,因为这事少爷很生气,要把我们赶出去,这地方是没法再待了。”她怒气冲冲地说。
陌丰栗缩了下肩膀,嗫嚅道:“就说让我偷点东西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