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绽梅才醒觉,李玄玉早已着好官服,坐在榻沿瞧了她许久。
懒懒睁眸,尚未醒透便意识到自个儿未着寸缕的绽梅登时大羞,才想拥被坐起,便又被李玄玉轻轻按回。
“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我已让茹儿候在外头,待会儿你若是想沐身,再请她为你备热水。”茹儿是他这前请来为绽梅洗沐换药的小婢。
“李大人……不,绽梅要起身了。”绽梅扬睫望他,又赧极垂首,拉着被子坐起。
他衙内本没有仆婢,上回为了她受伤之事,竟特意请了个人来服侍,她心里对此已感到十分介怀,而今日,她竟然还是因为昨晚与大人相好,所以要请人备热水,这……念及至此,她的耳朵又红了。
李玄玉伸手轻触她绣颊,缓缓牵唇一笑,为她抚去额际秀发。
“昨儿个不是唤玄玉唤得好好的吗?现下又变成『李大人』了?待会儿难道又要对我说『奴婢不敢』了吗?”
“奴婢不敢。”难得兴起一丝玩性的绽梅,话音才落,便瞬间落入一个多情缱绻的怀抱里。
李玄玉搂住她肩头,侧颜紧贴她脸容,当真是对她极为不舍。
“绽梅,我数日后便要进京,这几日忙着结完手中大小案,会比平时忙碌,所以,我暂且留下茹儿在衙内帮忙,你不须像从前一样,特地跑来为我浣衣,知道吗?”明明是赶着将庶务交接给新任县令,赶着为自个儿写辩状,在李玄玉刻意的避重就轻与轻描淡写之下,听来竟是如此简单。
“好,绽梅明白了。”绽梅颔首轻允。她虽对李玄玉即将入京一事隐约有不祥之感,但李玄玉总是语带保留,一副明显不愿多谈的模样,令她也不好在此际提问,徒增他困扰。
“日后若是得了空,我再过去杜家瞧你。”
“你公务繁重,不须记挂我,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绽梅仍是颔首点头。
辟场之事她不明白,无法帮上李玄玉一分一毫,唯一能做的仅是乖乖等待,不让他忧心。她的蕙质兰心总令李玄玉想叹息。
李玄玉幽幽望了她一眼,执起她手,将平日系在腰间的司南佩解下,递进她掌心。
“玄玉?”绽梅不解地扬眸凝注他。
“这司南佩是恩师从前给我的,让我配戴在身上,用来辟邪正身正己,时刻提醒自己勿要迷失方向。绽梅,你说你想等我回来,那么,便拿着这个待我归来,好不?”仔细想想,他身边竟无任何贵重之物能予她,若他无法顺利归来……他实在不愿这么想。
“既是用来辟邪正身,我又怎么能收?”绽梅才想将司南佩推回去给李玄玉,却又被一把推回。
“这是玄玉。”李玄玉指着她手中的司南佩。“不是白玉,不是血色琥珀,是玄玉,便是因着他是玄玉,所以恩师才相赠于我。”
绽梅顺着他视线往手中凝望,是,这黑中带红的色泽不是玄玉还是什么?
她适才没留心,一般司南佩都是用白玉或是琥珀做的,没想到手中这串司南佩却以玄玉制成,她从前跟着小姐见过那么多贵重之品,倒也真是没见过如此特异的。
“你戴着它,便如我在你身旁,待我归来,可好?”李玄玉将司南佩好好放进她掌心,将她的五指收拢。
即便李玄玉没给她什么物事,她仍是会待他回来啊。
绽梅本想继续与李玄玉推辞,然他说得慎重,想要她收下的心意是如此坚决而明确,竟令她连一句话都无法再讲。
“我明白了。”绽梅握紧手中司南佩,扬眸对他说道:“我……其实,绽梅见你近来睡得少,气色也不好,其实,很为你忧心……这几日你放心处理公务,我不来衙里扰你,你此行入京,路上也请多加珍重,不须烦恼绽梅,总之,绽梅会好生照料自个儿……总之、总是……总在杜家候你。”
“好。”李玄玉健臂一伸,将她揽入怀里。
千言万语,前路漫漫,他们尚未真正分离,便已是离情依依。
不对劲……
绽梅回到杜家之后,才过了几日,本还觉得日子依然如昔,没想到这几日却总感心中忐忑,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杜大娘依旧忙碌,小少爷依旧活泼,他们原就待她好,历经上回周万里来闹场之事后待她更好,共患难过后感情更笃,这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值得惊奇。
然,杜大娘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躲起来抹眼泪,这事儿绽梅是知道的,她总以为杜大娘是思念亡夫,但,为何今日就连小少爷都偷偷躲起来擦眼泪?
“小少爷?”绽梅手里提着杜虎的书袋,猫步走近坐在院子石椅上,不知在伤心什么的杜虎,出声问道:“小少爷,你怎地哭了?怎么了?心里若是有事,可以告诉绽梅。”
杜虎一察觉她的到来,便急忙抬袖抹泪,扬声嚷道:“谁哭了?那是沙子跑进眼里,我才顺手揉揉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你可别乱说话!”
“好,小少爷,是绽梅眼花看错了,那你揉揉眼儿,咱们出门上学堂了好不?再晚,便迟了。”绽梅伸手要牵杜虎,却被他一把拍开。
“不要!我今日不去学堂,你说啥我都不去!”杜虎撇脸噘嘴,也不知在闹什么脾气。
“小少爷,你在说什么傻话?你前些日子不是还上学堂上得挺起劲,总要跟我提先生说了什么的吗?”绽梅蹲在杜虎身前与他平视,才蹲下,便看见杜虎身后那本有些面善的书册。
她伸手欲拾,杜虎便动手来抢。
“这是我的!”杜虎凶巴巴地夺过。
这一来一回之间,绽梅便已瞧清楚了那是何物。
“小少爷,李大人编写的农书为何在你这里?”她之前去县衙为李玄玉浣衣时,曾见过这物事好几次。
李玄玉在这本着作上花了许多心力,时常熬夜编写,她明白,如今看来此书是完成了,却为何要交给杜虎?是小少爷又淘气了?要大人哄?
“你别管!总之是李大人送我的!”杜虎侧过身子,宝贝似地将大人给他的书册护在怀里。
“李大人来过?什么时候?他为何要将他编写的书册赠你?”既然来了,又为何没见她?
杜虎倏地噤声,小嘴噘得好高,不答就是不答。
“小少爷,就算你不想告诉我,咱们也得去学堂,你听话,咱——”
“我才不要去学堂,要去你自个儿去,读圣贤书又没用!”
“怎会没用呢?小少爷,你不是很崇拜李大人吗?瞧你这么宝贝大人给的书册,你好好读书,日后也能像大人一样写书审案,受人景仰——”
“受人景仰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被恶人欺凌!”
“什么意思?”绽梅眉心微蹙,不解地问。
杜虎下唇一咬,虽然他是偷听到李大人和娘的谈话,李大人叫娘不要告诉绽梅,但,他又不是娘,他为何能跟绽梅说?
他一鼓作气,鼓勇一提,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闷气登时全都爆开了。
我通通听见了!大人那天来找我娘,说那乌龟王八周恶人的案子要重审,他担心恶人万一被放出来,会对咱们不好,李大人一直向娘道歉,说他会尽力一搏,但他被安了几项罪名,没能保住辟位,朝中目前又没人能依靠,若是恶人真的出狱了,要娘带着我跟你往那啥县去,他说那儿的县令是他啥时的朋友,总之,就是李大人现下连官都丢了,还要咱们去投靠别人,这不是被恶人欺凌是什么?!”
杜虎叽哩咕噜说了一长串,说得又快又急又铿锵有力,绽梅却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她是知道李玄玉心中有事,知道他要入京一趟,但李玄玉完全没向她提过周万里得再审,和他被免官之事。
怎会如此?
莫怪他要为她寻个好人家,莫怪他要将随身携带的司南佩赠她,莫怪他要她暂时别进县衙……
“李大人还说了什么?”绽梅心中一阵激荡,却极力压抑,语调持平。
“大人还说,五日后便要重新开堂,新县令一来,他就要出发上京了,他要娘好好代他照顾你,再来……”杜虎顿了顿,又抱紧怀中之书,唯恐怕谁抢似的别过身子。“李大人要回去之时见了我,便将此书给我,他说这书好,能帮助许多农家,要我好好保管,等跟娘安顿下来,将书传抄下去,要我好好读——”话音猛地一收,呃,李大人也叫他好好读书……呿,不说了!
五日后。重新开堂。新县令?上京?杜虎的话震得绽梅脑子嗡嗡作响。
“小少爷,李大人是哪一日来的,你记得吗?”
“我想想喔。”杜虎扳了扳手指,说道。“两天前。”今天是第三日。
仅余两日……就剩两日……绽梅真想立时冲去县衙找李玄玉,问他被摘官是何故?此次入京为何事?他又为何不对她言明?
她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他特地来了杜家,却没与她相见,想必是为免她忧心,刻意不让她知晓的吧?仔细想想,她那天的确是从一大清早,便被杜大娘唤去做些平时不须做的杂事……
“绽梅。”杜虎的小手忽地牵住她,仰高小脸,忧心忡忡地问:“你说……李大人会不会有事?咱们要不要搬家?”
“不会的,大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绽梅握紧了杜虎的手,望着杜虎手里拿着农书,想到自己怀里藏的司南佩,嘴上虽这么说,实则心烦意乱,忧思重重。
“绽梅,那咱们今日别去学堂,去衙里找李大人好不好?我不想他走,我舍不得他走,我不要他走!不如,咱们找李大人一同搬家去?”杜虎眼眶一红,小脸一皱,像是又要哭了。
“小少爷,李大人怎么可能与我们一同搬家呢?李大人要入京,那是上头的命令,没办法违抗的。再者,李大人不让我们知晓这事儿,一定是因为不想我们担心,新县令要来,此时衙内一定忙得很,我们突然跑去了,只是更让大人放心不下而已。”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大人被抓走吗?呜呜,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啦!”哇地一声,杜虎憋了几日的委屈通通爆发出来。
孩子的情感这么直接强烈,杜虎暴哭,绽梅眼眶也跟着发痛。
其实,她又哪里舍得李玄玉?
他处处为她着想,处处为杜大娘与杜虎着想,只是令她心头更加难过,可是,她不愿为李玄玉添麻烦,不愿他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还要为她担心。
别哭,她不要哭,她不是孩子,这时候会哭能顶什么用?想想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
“小少爷,我们走吧。”思索了片刻,绽梅拿出手巾为杜虎拭泪,伸手模了模杜虎发心。
“去哪儿啊?”杜虎不解地昂首问他。
“去学堂打你的先生。”
“啊?”杜虎一愣。“做啥要找先生?”
“我也不知道先生帮不帮得上忙,但先生读的书多,他或许有法子?总之,咱们就先问问,先问了再作打算。”绽梅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踫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但她可以问人,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好啊,那我们快走吧。”事不宜迟,杜虎拉着绽梅的手便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