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笑容在目送他的背影没入殿内后略僵,粉唇缓缓的垮下,双眸满是怅然失落,怔怔返回玉虚峰最北的峭岩林地。
宛若仙境的清灵庄园隐藏在凛寒雪峰之下,高敞饶沃的松软泥土遍长百草,石屋花轩,娉婷倩影自若踱来,丝毫不畏惧尘泥会染脏轻纱裙裾下的赤果雪足。
泥土的芳香抚慰了她揪得难受的心,再深吸一口,稳下想掉泪的汹涌,要是让祖女乃女乃知道她又为了昆仑上的庸俗凡人沮丧,肯定又要被训诫一番。
“敏儿,你又偷偷跑出去找你的宸秋哥哥是吧?”
“祖女乃女乃,我……”她惶惶望向席地而坐的银发老妪,乖巧的挨着唯一亲人,亲昵的躺靠。
银发老妪让她侧卧在腿上,轻抚着簪饰桃花的一瀑青丝,“怎么了?是不是你的宸秋哥哥又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
敏儿猛地摇头,“才不呢!宸秋哥哥越来越喜欢我了,他还邀我今晚陪他一起上玉珠峰采药材,他说日子少了我会无聊得快闷死。”对,宸秋哥哥一定会这样想,只是他害臊,所以不好意思说。
“傻敏儿,在这座昆仑山上的凡夫俗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就是劝不听……”
“宸秋哥哥不一样,他什么都好,人好,心地好,模样好,脾气好……”
“唯独对你不好。”老妪惋惜一叹。
“才没有,他对我可好了,只是祖女乃女乃都没瞧见罢了。”她固执的陷在自我编织的美梦里,不肯醒来。“敏儿可是整座昆仑唯一能让宸秋哥哥信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让宸秋哥哥表述心里话的人。”
“你啊!就是死心眼,我真不该让你私自离开园子,去上头胡玩,那些求仙求道的茅山术士一天到晚只会作恶,扰乱阴阳,早在知道你的宸秋哥哥也是他们其中之一时,就该阻止你。”
敏儿面色一白,拉起老妪的双手,哀求道:“祖女乃女乃,你别这样吓敏儿,如果见不到宸秋哥哥,我会难受,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让我去见他为止。”
“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拦着你。”
“祖女乃女乃……”
“傻敏儿,你可不要因为一个小道士便晕头转向,忘了自己的身分,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应该还记得吧?”
苍悒小脸低垂,薄雾袭瞳,鼻音浓重的回答,“敏儿记得一清二楚,明白自己的身分。”
“我们之所以能安然无恙的待在这儿,全是因为身分特殊,现在你想怎么玩耍、怎么胡闹都可以,但是再过不久,等护者一来,你就该好好的收心了。”
“护者什么时候会来?”她傻气的问。
“等你再大一些的时候,自然就会来了。”老妪语重心长。
“护者一来,敏儿就得离开昆仑吗?”
“不,你得先让祖女乃女乃去啊!等祖女乃女乃走后,才能轮到你。”
“能不能……”她瞬间红了双眼,“我们能不能别去?为什么我们非得这样不可?”
“敏儿,你怕了?”老妪拥抱颤抖不止的柔软馨躯,欺哄孩子似的安抚道:“敏儿,别怕,这是我们族类天定的宿命,我们俩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说话,可都是上天的恩赐,以及本身的慧性,这才使我们长了灵犀。”
“灵犀?”
“我们本来是有体无灵,有灵犀者才能育化成人身,自由行走,才能像你这样尽情的四处玩耍,开开心心的过完每一天,还能拥有喜怒哀乐的细腻心思去喜欢你的宸秋哥哥。”
“那我也可以像宸秋哥哥的小师妹一样,和他一同下山云游吗?”
“傻敏儿,我们除了昆仑,哪里都不能去,这里是我们生之地,也是最终之所,一旦擅自离开,可是会受到护者的惩戒,你千万不能动这个傻念头。”老妪谆谆教诲,诉说一则千古寓言般神秘幽深。
她不死心,继续追问,“那……那要是我真的离开了昆仑,又会怎么样?”
老妪露出慈蔼的笑容,“你问倒祖女乃女乃了,打从祖女乃女乃拥有灵犀,能走能跑之后,就一直乖乖的待在昆仑,又怎么会知道离开之后会变什么样?”
“如果我向护者求情呢?他肯通融吗?”
“别自己瞎猜了,护者虽然不坏,但毕竟是奉旨行事,他不可能因为一时心软而坏了千百年来的规矩,咱们还是乖乖的待在昆仑,等着天命到来的那一日。”
“喔,敏儿晓得。”她难掩沮丧、失落。
淡淡环视置身所在,天然岩石砌落的地下庄园闻不到一丝恶斗血腥之气,千百年来仅有她与祖女乃女乃两人相守于此,历经漫长岁月,不曾见过同族类的踪影。
她们是幸运的……
祖女乃女乃说,能通晓灵犀的她们是万中选一,千万年来仅有的特殊,所以她们被养育在仙山之称的昆仑,盼她们能因此越发滋蕴灵性,如此一来,方能在天命终时奉献更多。
能像这般活着,其实是她的义务所在,祖女乃女乃提醒她要时时含笑,感激上天的眷顾,让她能有别于其他族类,能有人身思维,甚至是能感受喜欢讨厌高兴难过的复杂情绪,这都已是最大的恩赐,不能再奢求……
灵犀,赐予她萌作美梦的权利,赐给她喜怒哀乐,却也是一切苦痛的开始。
灵犀,灵犀,她心有灵犀与谁通?
“光是符箓佐助还不够,练剑之最高境界乃是通极天人合一,汇聚真气,打开任督二脉,使其贯通,欲练剑仙必须剑与人心灵犀相通……”
“灵犀?天地人三灵,你指的是哪个?”答声者打了个酒嗝,不客气的插话。
“欸,亏你在昆仑待了数十年头,居然连这最根本的道理都不懂,白待了你!”话匣子大敞的某师兄喝口饘粥,啜饮温酒,醉笑道:“天师说过,要能修炼至召唤神灵的境界,自然是要凝聚天地人三灵,而这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自身的灵力,要充沛扎实,否则穷极一世,也只能当个胡里胡涂的小道士。”
“痛快,天师这番话简直是当头棒喝。”
朱门之后,一张幽晦俊容伫立聆听,卸下刚自窖里扛进殿堂的酒瓮,踩过步履,杳然如寂,行尸走肉般僵直阔行。
推开蛀朽斑驳的陋门,浓重的桃木朱砂薰得双眼泛酸,日日坐卧于此,他由内到外早已彻底麻痹,毫无知觉反应。
扯掉腰结,褪去比夜更黑、更沉的道袍,顺手一搁,星般殒落墙隅。
彷佛冷得螫心的愧疚能藉此淡化……
月兑除一日虚伪,遮匿黑袍底下的灰袍终于重见天日,大掌摩挲过色泽略旧的袍面,半掩双眸浮上浓稠暗色。
待在昆仑的日子越久,他的心被掏得越空,清冷冷的,连内心痛苦挣扎的呻/吟也寻觅无声。
记忆中的容颜淡了……
他月兑下灰袍,躺卧榻上,闭目假寐,舒展劳碌镇日、一无所学的躯干,沉淀纷乱的思绪,倾听空幽的内心呓语。
四季嬗递,日往月来,年岁模糊不分的昆仑丝毫感受不到韶华水逝之悲。
漫长得竟教他忆不得曾经系念的坚持,也忘了当初究竟为何而来。
想要什么,不要什么,界线暧昧,他跨越穿梭,找不到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那晚,牟兆利密召他会面时,讥诮的斥道:“术无分善恶,法不分好坏,假使你仍无法跳月兑如斯迷思,那你庸碌一生也不过只能习得皮毛,不得其门而入,更不必妄想要能自立宗派。”
他身披打从骨子里厌憎的黑袍,杵立密室之外,眯起双眼,探清发声方位,炼丹之所向来通火灯明,何以牟兆利不燃半盏烛苗?
“看你的脸色,似乎很是惊讶?”
“既然无心收我,那又何必趁夜把我找来?”他眼角余光觑见丹炉微弱的青焰,趋前一睹,窄隘炉口不时飘出若有似无的呻/吟,入耳同时,狰狞妖颜怵然袭目。
无预警的仓皇一瞥,心口鼓噪沸腾,思绪千回百转,步履杂乱骤退,煌煌炉焰渲映他震愕的双眼,越发妖异诡艳,眸底倒映一幅焚妖炼丹之景。
“这么点小事就把你骇着了?”牟兆利续烧两道黄符,制住亟欲逃窜的小魉,回首一瞟震惊俊容,扬起白眉,笑道:“这才叫做炼丹。”
他惊忡久久,“你居然……”
“没错,拿妖灵炼丹是求道大忌,什么残害生灵非是寻常之道,什么屠杀灵物是造下孽因,我压根儿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你这么做有违天道纲常,天地不容!”
“容,当然容。”牟兆利扬起讽刺的笑容,“难道你没看见整座太虚殿里的老老少少见着我全要颔首敬之?难道你没听见他们无论道行高浅,无论在昆仑外有多么风光,盛名多么远播,全都要冲着我喊一声……”
“天师。”他轻启双唇,战栗的接口,谁料想得到,一句敬称竟是无数灵魄换来的!
“多少人期盼能冠上这封号,盼了一辈子都等不到,别告诉我你不想,所有习术之人无非是为求达到无人能敌的至上境界,没有人是例外,你也不会是。”
“是,我上昆仑同样是为了求得更精辟高深的道术,但并不是为了涂炭生灵。”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残害生灵?这只道行百年的魉横行已久,若不是负伤躲入昆仑,让我生擒,恐怕不知还要吸取多少凡人的精气。”
“那也是天意……”
“天意不一定是正道,逆天而行也非是为恶作孽,说穿了,综观百兽灵精凡人神仙,哪一个不是存有私欲?私欲可大可小,端看个人发挥程度,你说,你宁愿庸俗一世,还是名留青史?”
牟兆利这一席话宛若青天霹雳,直从远古天边劈落,他锁眉敛目,沉默良久,终未答允,死寂的心竟随着诡迷青焰乍起风浪。
妖物之灵惨遭炉焰噬没的嘶声不绝于耳,瞬息一霎,归于静谧夜晚,饱受蛊惑的思绪再也不能平静如昔,虚无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蒙上迷惘面纱的阴鸷俊容,极力抑止胸膛激涌的骚动,他知道,有些感觉一旦遭受释放,便永不能回头。
牟兆利顺着焰色,举杖遥指他的面容,厉目端详,“你生带七杀命坐破军之格,骨脉刚硬,脾性顽强不屈,如此天赋异禀之人,方是习术奇葩……”
你命犯凶煞,印堂生来便流露极阴之克,要是没人在你身边劝引,我怕你稍有不慎,便堕入魔道,恐怕……再也回不来,你的路会断在自己手上。
当年临行,辛老爹苦口婆心,一再力挽狂澜,即使最终一别仍不改其辞,彷佛断言一则悲凉传说。
“打从我第一眼见你,就清楚的明白到,闲置太久的太虚殿又将因你而重新壮盛,你的思绪脉络要比外头那些成天只会嘲风弄月的庸材缜密,天资远远超过所有的人,假以时日,放眼整座昆仑,将无人能与你匹敌,即使是我亦然。”
用意了然,牟兆利有心将他收为入室子弟,这是来此众人一心所盼,但至今仍无人如愿。
然而,他不屑沦为伤天背理的黑茅术士。
“我不学你这套……”
“那么试问,你来昆仑难道是为了受尽欺侮,甘心作践自己?”牟兆利嗤问。
吞忍既久的酸涩怒意从灵魂最深处燃起,逆上缩紧的咽头,他抢在悲愤怒焰冲口而出之际,紧握拳头,背转身子,遏抑沸腾情绪继续遭受牟兆利的挑拨。
不,他绝不会干下悖离正道、泯灭良性的脏事。
他会一直遵循辛家祖规,永永远远昂行于正道,谁都不能松动他的意志……对,谁都不能!
“你会回来的。”冷眼望着失了魂似的僵直颀躯步离炼丹房,牟兆利挟讽带刺的预言恍若一则磅礴天音,杂和焚妖凄声,如同禁咒红绳,一段段束绑。
你会回来吗?徘徊在旧忆门前的娇小人影不断的呼唤。
可是,为什么他越是想看清楚,视线越发模糊?
你要回来,一定,一定,我等你呀!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充血的双眸悚然睁大,弓起单膝,支肘撑稳上身,冷汗自天庭流下峭耸鼻梁,沿入嘴角,他没抬手擦去,任由它融入味觉,咸的……
恰如眼泪的滋味。
尚分辨不清是否已从梦魇跳月兑,宽厚肩膀拱成一道孤寂的防线,前倾下颔,让汗湿的额头抵住肘臂,细细咀嚼孤独,竖耳聆听。
不远处的彼方,彷佛谁在呢喃殷唤。
岑寂良久,尹宸秋方抬起峻颜,斜睨窗外的盈月。
今夜月满昆仑,是灵能凝聚最旺盛之日,各路山野的魑魅魍魉无不趁月圆之宵精进灵修,凡是修道之人皆知悉最好避开这个日子夜行,倘若碰上道行太深的精怪,肯定难收拾。
宸秋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似真如幻的娇软吟念,划破暗夜蛰伏的喧嚣,执意钻入关闭心眼,决心不闻问的双耳。
瞬间,他听不见任何音息,唯有规律的心颤,以及……
尹宸秋抬起眼眸,静观惨淡明月好半晌,心潮莫名的汹涌,浸过发烫的躯壳,心绪一如窗外凝聚的风暴,逐渐铺陈着什么似的就要漫上胸腔,即将淹喉。
他淡然掩眸,腾跃而下,顺手抄起长袍,循从虚实莫辨的呼唤骋奔。
那个傻瓜,难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