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熨平的忧伤整齐摺叠,逐一拾掇曾失落的欢笑;多余离情就别带,携走曾余留的温度,别让它再肆意留恋忘返;城市太灰太暗,光明何方?
彼岸可有天堂?
捕捉下你曾笑过的弧度,填起行李匮乏的隅。
信箋上,有那年盛夏蝴蝶坠死的印痕,一如死寂的心。
将哀愁一叠叠剪花,充当一枚枚寄往天边的邮票。
收信地址走无望,邮差是明秋晚风。
愁呵,是唯一盼望。
午后,一阵挟带浓烈惆怅的秋风拂袭而来。枫红色的书签自腿上摊平的英文杂志悄然滑下,静躺在满是锈斑的公车地板上,书签上的中文诗句格处醒目,特别是,众多乘客里,唯独书签的主人与这些文字同样来自东方。
这站上车的一名乘客正要穿越第一排座椅时,眼角余光恰巧暼过地上的书签,思忖几秒后,他俯身拾起,淡郁格调的书签躺在宽大的掌心中好半晌,最后夹回主人腿上的杂志中。
始终不闻道谢声,只因书签的主人正睡得酣甜,独占两人座的单薄身子显得娇小,黑色缀珠的贝蕾帽下,短薄贴耳的俏丽短发洒月兑清爽,吊带牛仔窄裙配着黑裤袜与简单的帆布鞋,单纯而平凡。
鲍车驰驶在秋阳下,两旁的白杨树垂下蓊郁繁茂的树叶,拂掠过车顶时发出一连串的寒翠声,仍未惊扰睡沉的东方乘客。她双睫密掩成两扇弧形的暗影,不知作了什么样怪梦,秀气的双层越蹙越深。
须臾,突来的一根拇指搓揉着皱起的眉心,冰凉的触感蓦然惊醒了困在一场恶梦中的虚渺意识。
东方女孩倏然睁开眼,倦困的大眼愣然的张望,除了额前的刘海,以及两个顽劣的小表头不理会司机的制止,持续推挤扭撞的嬉闹画面,什么也没有。
呼,原来是梦……
重重吁了口长气,吹了下刘海,调整斜倒的坐姿,罗蕾莱一脸困惑地眨动双睫,不由自主的揉揉眉心,心神不宁。
唔,大白天作起古怪的白日梦,真蠢。
心不在焉的视线飘向车窗外,一瞥见窗外飞逝的站牌,懒洋洋的东方少女惊跳起身,胡乱将杂志塞入背包内,仓惶之际,书签再次翩然掉落,她浑然不知,只顾着收拾身旁的杂物。
可怜的书签,原已躲过一劫,最终仍摆月兑下了惨遭遗弃的命运。
匆匆按铃下车,东方的娇小身影火速奔向海德公园,逐渐消失在公车上的人能看见的范围中。
纤瘦的身形一路奔跑,惊飞了鹅卵石子路上大群抢食的灰鸽,斑杂的翎羽飞舞在天际,她捂压着帽顶,敏捷的跳过一排排空荡荡的长凳,彻底舍弃淑女精神。
一身低调暗色系的衣装,同样有着东方脸孔的俊俏男人,懒洋洋的坐在树阴下的长凳上,冷眼旁观一路驰奔而来的俏丽身影。
仿佛午后的休憩受到打扰,男人面色微露几丝不悦,没急着收下娇小人儿递来的对摺纸张,只是眯起眼以毫不遮掩的掂量目光看着她。
“东西都带齐了?”男人伸手接过,边抖开纸张边散漫地问,又瞄了她一眼。
“带齐了。”
她太过急躁不安的口吻惹得男人忍不住抬眸,不禁嘲弄道:“真看不出来你已经满二十岁,放心,收钱办事,我不会坑你。”
白皙的秀颜因为忍着怒气而僵硬了大半,罗蕾莱拼命压抑满月复的不满与猜疑,“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可恶,这个男人嚣张的态度竟令她联想起某个尘封在记忆中的烂人。
男人兀自瞄向左前方的喷水池,摊平掌心直朝她撩动指头。
她咕哝着边掏出一叠纸钞放进他掌中,心疼如绞的看着白花花的钞票消失在对方的口袋里。
罗蕾莱有些傻眼,“啊,大哥,你都不用数看看吗?”拜托,她刚刚交了将近两百英镑的“赃款”耶!
“我从不干赔本生意。”男人挑起眉,“后悔趁现在,最后机会喔。”
“放心,打从跟你接洽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你最好别耍我。”
“跟黑市打交道的代价绝对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确定做足了心理准备?”男人意味深长地抛给她一记警告的目光。
罗蕾莱耸了耸纤肩,自我解嘲道:“这就是没有包袱的好处,不必担心谁会因我而受伤,而我的存在与否……”
她超平常年龄的洒月兑意外引出男人爽朗的笑意,“怎么,你该不会连个爱人都没有吧?”
心跳速度骤然失序,她慌得支支吾吾,“关、关你屁事啊。”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男人煞有介事地道:“不收费,纯粹帮忙,保证条件极优。”
罗蕾莱窘恼得晕红了双颊,“不、不必了,我可没饥渴到需要一个人口贩子来帮我介绍男人!”
“人口贩子?”男人反复玩味着这个称呼,目光略微迷茫,唇畔隐约牵起嘲弄的淡淡笑纹。“好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喊我了,这样喊过我的人,你是第二个。”
他陷入回忆的低语罗蕾莱没有听清楚,她一脸狐疑地问:“你说什么?”
男人剑眉回神,从散乱成片段的记忆抽离,淡淡地回睨着她,半是戏谵半是认真地问道:“你有双胞胎姐妹吗?我一向对双胞胎特别优待。”
“神经病。”罗蕾莱直接赠送他一记白眼。
男人不怒反笑,扯整着窄身夹克站直伟岸的身躯。“明晚八点,在第二街区的基顿酒吧后巷碰头,希望你不会临阵退缩,我可不想乱坑同胞的钱。”
“放心,我也不会给你坑钱的机会。”罗蕾莱轻哼,揽起背包便掉头离开。
她的心思只放在明晚的计划上,并未注意到几尺之外枫树下的一道隐晦却不容忽略的颀长身影。
英伦式的下午,咕咕咕,喋喋不休的胖鸽亲昵黏人,徘徊在长凳边缘来回啄食,再度坐下的男人跷起长腿,捺着性子等待对方踱近。
“我是看在雪莱的份上才决定出手帮忙。”
由远处踱近的颐拔人影散漫的落坐,任由胖鸽啄着他的衣裤以及夹在指间的枫红书签。
“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让谁来帮我这个忙。”垂睨书签上娟秀的中文字迹,有着粗茧的指月复来回抚着每个字句,眸中有着淡淡的温暖。
“站在核心地位的感觉如何?”男人打趣问道。
“空虚。”
“得到家庭信任的感觉?”
“空虚。”拜伦近乎痴迷似的凝视着书签。
“擅自把属于罗兰的重要物品转赠给一个小女孩,下场应该挺惨的吧?”
“不过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小惩戒,无妨。”
“既然当初决定利用她,现在这么工于心计密布暗桩,又是为了什么?”
“……逼她回头。”一寸寸眯起的浅色眼珠像兽瞳锁定了目标,炯炯慑人。
“她回头之后又怎样?”男人虽然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却又挺想知道后续发展。
“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背对着我往前走。”拜伦狂傲的俊容勾起深深的笑意。从一开始,剧本的编排便是操于他之手,后续的发展自然也是由他安排,绝不容许任何人月兑稿演出,绝不。
这么说吧,女主角永远不可能逃离得了男主角的手掌心,无论这是一部电影或者是一本小说,更何况,她也从来不曾离开过他的掌控中。
眼前这幢专供留学生承租的公寓十分阳春,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勉强淡化了萦绕不散的凄清氛围,仿佛几缕英伦幽魂正徘徊在各个楼层,渴望一个归宿,不停喃喃低诉。
蓝莓色调的寝被上,昨晚失眠整夜的罗蕾莱正黑着眼圈恍惚地思考,对突来的闲适显得茫然无所适从。
因为毫无预期的失踪,无法如期毕业的她,在留级的一年里,耗尽力气挣了个公费留学的肥缺,这两年来的生活,紧凑得像是在火盆上跳舞,完全无暇思考其他。
转头望向静躺在身畔的古旧琴盒,直到现在她仍有些难以相信,这把不起眼的提琴,竟然藏着足以颠覆古典乐界和制琴界的重大奥秘。
要说没有贪念那是不可能的,她不是当无私伟人的那块料,来到英国之后,想暗掘出老怪物梦寐以求的宝藏的念头益发炽烈。
但接下来可就麻烦了,她模遍了整把琴,苦寻不出线索何在,到最后,她只能耗费心神与资金,请专业人士将加装夜视针孔摄影机的采测线穿入琴心,终于在面板衔接处的最角落寻到一组古怪的数字编码。
透过考古系的研究生辗转递交,请求实战经验丰富的老教授解开密码之谜,层次越来越高,到最后,甚至惊动了已经退休的考古权威,显然这组毫无逻辑可言的密码已快逼疯了这群专家。
面临专家都必须举旗投降的情况,她继而将目标转向龙蛇混杂的庞克族,再一路转介嗑麻族,最后辗转接触到传说中曾经叱咤黑市的人口贩子。对方声称,他熟识所谓的解码天才,且这位解码天才深谙任何国家的特殊密码,她想,这也许就是最后的希望。
虽然解开密码之谜不过是第一步,更棘手的事肯定还在后头,反正她已经架筑好豁命冒险的最坏打算。
只是……
不,没有什么只是、可是、但是,反正她不会再无端联想起一个早该消失在记忆中的大烂人。
每当稍稍触及那张深刻于心的俊美脸庞,她便像是所有碎布于身的陈年旧疾同时复发,潜意识胀痛难耐,胸口绞痛如割,仿佛某种难以遏止的悲伤虎视眈眈等着倾巢而出,真是去他的!
“Shit!”罗蕾莱频频暗咒。
瞥见腕表的时针已快要指向八点,抱头揉额一再赖床的人儿仓促的翻身而起,迅速换上短裙和小背心,随意上个简单的淡妆。为了不让眼拙的酒保或安全人员之类的人拦阻,她必须尽可能让自己显老。
拿起琴盒与贴身提包出门,坐上计程车,她试图将那个盘旋心头的可恨脸孔扔弃在公寓的床上,启动顽强的意志力,执意扼杀不断涌上秀眸,虚实交错的高大身影。
罗蕾莱抛开那些痛苦的回忆,以备战之姿来到基顿酒吧。咽不下对这种声色场所的浓浓排斥感,她吸了几口混浊的空气,瞥了一眼俗艳的霓虹招牌,掉头绕至酒吧后方的幽黑狭巷。
那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浑球,什么地方不选,干嘛偏要挑在冷僻的小巷!
一股浓臭的烟香萦绕如雾,扑面袭来,她下意识捂着鼻子,眯糊了焦距,由于看不清楚,眼看再往前一步,她便要撞上一堵墙,刹那,一个宽大的手掌像一张悉心的防护网,抢在她和墙壁撞上之前成功的拦阻。
霎时,被风吹乱刘海而的额头嵌在刚硬的掌心中,炽烈的温度煨醒了直让烟味呛得两眼发晕的人儿。
呆呆的眨着纤睫,罗蕾莱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怎可能无缘无故窜出一只宽厚的手掌帮她挡灾?
她蓦然旋身,想看清伸出援手的陌生人,孰料转身过急,竟像只迷失方向的小兽,一头撞进坚硬如钢铸的胸膛。
“你想干嘛——”罗蕾莱以不怎么溜的英语鬼吼鬼叫。
她还真他妈的好运气,竟遇上个狂,不断将她的脸卡在他的胸膛中,借以阻挡她的视线,甚至变本加厉频频使劲,一双铁臂灵活的反剪,意图将她牢密的箝锁在这副沾满烟味的温热胸口,噢,真是够了!
罗蕾莱让这堵刚硬的胸膛挤压得近乎严重缺氧,为求自保,她拼命扭动受缚的纤臂,极欲挣月兑这个变态狂,甚至考虑该来个绝地大反攻。
这该死的混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放开我!”微颤的娇嗓泄漏了几分惧意,她持续奋勇抗战,不愿退缩。
耳畔传来一串慵懒的闷笑,对方显然将受制于怀中的东方女孩当作小顽童,看她妄想挣月兑却又苦无门路的狼狈模样,觉得好笑又可爱。
不远处传来戏谵的口哨声,接着,那个人以无力且没辙的嗓音感叹道:“不会吧,要我丢下旅行社的生意飞来英国,就是为了让我看这种肉麻剧?嘿,拜伦,你再不放手,她极可能会窒息而死。”
拜伦?
努力与脑中的意识对抗整晚的身影,如今透过名字,倏然化成鲜明的形象,扭绞着双臂的罗蕾莱不禁僵直了身子,霍然卸除了战斗姿态,愣然的仰眸看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变态狂”深邃阴郁的双眼,接着是他峭直如钢刀的高挺鼻梁,刚毅瘦削的下颔线条,总是吐出恶劣字眼的漂亮薄唇,这张脸庞彻底将“俊美”一词的意涵展现至极致。
几乎是当下,纤瘦单薄的馨躯猝然蹬离,黛眉打了无数死结,罗蕾莱犹如面对十世宿敌般,凶恶地瞪着这个纠缠她潜意识许久的可恨家伙。
噢,最可恶的是,她竟然不争气地瞪得两颊烫红!
眉梢略扬的男人在她的恼瞪之下缓缓开口:“对救命恩人摆这种臭脸,不觉得太过刻薄?”
罗蕾莱绷着俏脸呆呆瞪着那张嚣张红谵的俊颜,不曾设想过两人会再有见面的可能性,她恼火也不是,发飙也不是,一股无处可发泄的闷烦压着胸口,反而让她尴尬得不知所措。
但反骨的她立即调整心态,冷冷地回复,“我可没开口要求你来救我。”
拜伦打趣道:“要不是我,你可爱的额头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刚才若是那么顺势一撞,再硬的头也要撞出一大块触目的红肿。
“我宁愿撞破了头,永远记不得你是谁。”她连一滴口水都不想浪费在他身上,哼!
“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你的真心话。”拜伦加深笑意,探指撩起她短薄柔软的发,目光略显扑朔迷离。
“相信我,这绝对是我这辈子说过最真诚的话!”她重重撇开头,像躲避超级细菌般唾弃他的亲昵碰触。
“为什么把头发剪短?”他毫不拐弯抹角,即刻质询道。
“……与你无关。”她傻了片刻,满脸不自在的说。流露出局促的水灿瞳眸无意间瞥向他,她蓦然又是一呆。他的发……竟然蓄长了?
披垂的棕色长发,风拂来时,仿佛吹动金棕色的织帘,如水波荡漾。她不禁咬唇眯起眼,几乎让那样的光泽刺痛了视觉神经,几缕发丝更是嚣张地缠上她的面颊,撩拨着她敏感的触觉,一如发丝的主人最擅长的恶劣行径。
愣望着眼前男人的一头炫目长发,罗蕾莱一时忘了拴紧心防,受蛊惑般失却自主意识,举起皓腕,分张纤指,滑过不住飘飞如丝的长发,秀颜浮现些许迷惘。
不知何时,无意识穿梭的柔荑缓缓落入他伺机而动的大掌中,修长的指包拢起她瘦细微颤的纤指。
触感是粗糙的,这是她常年习琴按弦的左手,指月复布满厚薄不一的茧。
由此看来,分离的日子里,她可说是将全副心力耗在课业上,莫非是想借由忙碌冲淡那段惨痛的回忆?
黑暗中逐渐眯起的深幽眸子一寸寸锁定失神恍惚的苍白芙颜。她青涩的尖锐叛逆层层褪去,重新铺陈上洗链成熟的自信,秀雅眉眼间的淡淡抑郁,增添了一丝迷离的韵味,引人渴望深掘探索。
幽暗不悦的眸光累积浓浓的阴惊,紧瞅着心神飘远的东方少女,使得暧昧的魔咒骤然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