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恒止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一阵强烈的头疼唤醒的。
他发出低吟,喉咙渴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在梦里?但是他的世界仍旧是一片谧静。他眼皮沉重得几乎要分不开,感觉有人在他的脑内进行了一番改装工程,浑身更是虚乏的紧。
他花了些力气才使自己转醒,脑子里的记忆一时断断续续,难以接轨。他虚弱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一堆白衣白袍的人围绕,正在替他做检测。所以……这里是医院?
他一时有些迷惑,只是身体困乏,没一会儿,便又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他的脑功能恢复较多,逐渐忆起昏迷前的情形。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心底一直挂念的人则坐在那儿紧握着他的手,她美丽乌润的黑眸,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好的东西。
他扯了扯唇。“芃芃……”
徐洛芃哽咽着,向欲落泪,她在画本上定下:“身体感觉如何?早上医生替你检查过了,说没事,但你后来又睡了好久……”
早上他第一次有清醒迹象,她立即叫来医生护士,顾恒止术后恢复情况不差,但还是拖了整整快十天才醒来,之后更是醒了又睡,直到现在。她给他喂了水,拿起自己这些天买的画本,在上头写了大大的字。“还好吗?”
“还好……”他勉强回答,咽喉处因缺水滋润传来扯裂般的疼,他小心翼翼地喝水,在多日卧床缺乏运动的酸疼下,意识到自己的听觉还是没有恢复,不禁错愕地瞠大了眼。
徐洛芃瞅着他表情变化,明白他内心想法,这些天她已经听医生解释过他手术的情形,血块的位置远比他们想像的还深,脑里神经血管密布,又邻近脑干,如果一个不好便会导致瘫痪,而且手术时间拖得太长,引起大出血,他们不敢贸然继续,只好先求保住彼恒止的性命。
她把这些情况打成一份文稿,等医生再给他做了检查,确定情况无碍后,才拿给他。而顾恒止看完,表情无起伏,没多说什么。
良久,他开口。“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好,我去帮你买点东西。”徐洛芃写下,起身之际,在他干涩的唇上落下一吻。
彼恒止一愣,极近距离下,他看见她脸上遮掩不住的苍白疲弱,眼下更透着淡淡乌青,足以想见自己动刀及昏迷的时候,她肯定也很不好过。
但现在,他真的还无法平静下来安慰她。
直到徐洛芃离开病房,他叹一口气,再度倒回床上。昏睡十天的身体非常无力,他握了握拳,先使用一小部分的肌肉,再进一步活动关节。他运气很好,尽避手术时间冗长,却没感染任何并发症,除了刚醒之后有一阵记忆混乱,他身体无恙,就是听力始终没有恢复。
他明白自己短期内不可能再开一次刀,就算开了也未必保证能好,他必须……彻底接受自己失聪的事实。
先前是抱着仍有机会恢复的打算,如今希望渺茫,他无法再乐观。
徐洛芃回来了,她买了苹果。顾恒止依旧面无情,他不说话,只顾着一迳活动四肢,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全写在她刚给他看的文件里,而他醒来前,她已帮他做过简单按摩及擦澡,也喝过了水……
她还在胡思乱想,顾恒止看见搁在一旁的水盆及毛巾,明白这十天肯定都是她在亲力亲为照顾自己。“芃芃,辛苦你了。”
徐洛芃抬眼,见他笑了,不禁摇头。不,她并不想听到他讲这句话!她这么一点辛苦又算什么?他挨刀醒来,终究只能面对自己无法痊愈的事实,他分明可以歇斯底里指责全世界来发泄自己的情绪,不料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谢谢她……
这个,就是她嫁的男人。
彼恒止勉力抬手,轻触她憔悴的脸,拇指抚过她眼角上的湿润,本来纷乱的心思终于沉定下来。
她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追求,也是如今的他唯一仅剩的、应当守护的存在。他想起自己两年前的求婚,本以为他们可以就这么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但现在……他不敢那么肯定了。
徐洛芃感受到他的苦涩,拿起苹果和小刀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彼恒止点头,徐洛芃不擅下厨,对削果皮却很拿手,常常可以把一整颗苹果水梨削完皮都不断。他看着,心想这一次,她若能把皮完整削完不断,那么,他就不提……
“啊。”结果不到一半便断了皮,徐洛芃吐了吐舌,她故意使自己的表情丰富,好让顾恒止明白她的表达,她继续削,下一秒却听见他开口——
“芃芃,我们离婚吧。”
徐洛芃浑身一颤,听到他这句话的同时,她划伤手指,伤口割得意外地深,血汩汩冒出,她竞一点感受不到痛。“你说什么?”
彼恒止听不见她的反问,也不想听见,他被她出血的手指吓到,连忙抽起一旁的卫生纸按压着。“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谁害的?!
徐洛芃奋力甩开他的手,不顾自己还在流血,拿起簿子写下大大的三个字。“我不要。”
彼恒止不意外她的回答,他娶的女人绝不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类型,问题是他清楚她现在肯定没细想,只是凭着骨气说出拒绝,他得分析情况让她知道……可她受伤了。“等等,我帮你叫医生过来,你先把手抬高……”
他按下医护铃,偏偏眼前的女人不为所动,她咬啮着唇,因多日疲惫而有些凹陷的眸底泛出水光,那浓烈的忧伤使他看着心疼,她的手指还在冒血,染红了大片卫生纸及她手上的本子,顾恒止看得心惊。“芃芃!”
徐洛芃不理他,护士小姐来了,撞见她滴血的手也是一惊。“小姐,我带你去急诊室……”
她始终站着,像只负伤的兽拒绝所有外来的怜悯。她一双倔强的眸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像在逼他把刚才那句话收回。顾恒止叹了口气,懂得她意思,可他只说:“芃芃,你先去把手止血,我们再来谈。”
徐洛芃抓着簿子。她恨他,真恨他……不顾护士小姐在旁阻止,她坚持写下字句。“你知道吗?你刚说的话,远比这个要痛得多了。”
“芃芃……”
她终于跟着护士去做治疗,把男人沉痛的眼神抛却在后。手指伤到血管,需要缝合,医生给她打了麻醉,那一颤一颤的疼抽在心里,像一种凌迟。其实顾恒止的顾虑她何尝不懂?没了听力,他不可能在外头工作,养家活口的重担势必得落在她身上,他不愿意牵累她,这是一片好意,但……
徐洛芃咬牙,她不好甘心。
医生缝合了她指头上的伤口,做好包扎,她走出诊疗室,麻醉使她的手失去知觉,幸好她不是音乐家,即便一根手指废了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徐洛芃无厘头地想着。她没回病房,只是坐在医院长廊的板凳上,四周的人来来去去,脸上净是苦痛及灰败,她猜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也差不多,狼狈、落魄,手上的伤已经治好,可心里的伤呢?又要怎么治?
即便明白顾恒止只是不想耽误到她,但被这样看待,她觉得很不甘心,原来自己在他心底,并不是一个足以陪他跨越苦难、走过风雨的存在。
问题是……她又做了什么呢?
徐洛芃坐在那儿,看着医院顶上斑驳的天花板,一直想一直想。想他们认识了近二十年,想他向自己求婚,然后她答应,两人踏上礼堂,接下来的婚姻生活……直到现在,她都是倚靠对方的那个角色,在她每一个脆弱不安的时候,都是他伴在自己的身边,用尽镑种方式,给予她前进的能量……
甚至在他承接病痛以后,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心疼她的憔悴。她这么弱,根本无法让他安心,遑论支撑。齐菡说得没错,她得振作起来,不能让他就连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挂心她的情况。
她……不该再这样下去。
徐洛芃握了握拳,手还麻麻的,带着一点刺刺的痛,却也使她彻底醒悟。她必须坚强,打起精神,让他可以放心仰赖自己。从前的二十年他让她靠,那么从现在开始,她要成为他的力量,不可以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