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心,却将一直以来支撑他前进的信念跟尊严打散了。她嫌弃他的脏、他的恶心,周围那些将他视若虫滓的目光,让坚信自己能开创改变人生的他,背负得极端辛苦。好像在告诉他这一辈子,不论多刻苦努力,某些烙印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依然不会改变。
他几乎绝望。
然在这时,多年来未曾见面的母亲戏剧化地出现,她将移民美国,想带他一块儿过去。原来她再嫁的男人不孕,与其收养不知底细的孩子,手续繁复,不如将自己亲生的骨肉找回来--他们夫妻俩保证会让两个老人家过上好日子,他也可以前往国外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
坦白说,如果是在这件事发生以前,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对他来说,“母亲”这个词汇实在太遥远,她抛夫弃子,即便理智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徐澐开仍不乐意见到她。
偏偏那时候的“他”太懦弱,缺乏关爱、需要肯定,即便对这个说要带走他的女人一点好感也没有,可班上同学的恶意太惊人,他快要崩溃,承受不住--
于是高一下学期,他中途休学,跟着母亲和继父前往美国。
曹菁雯并不知悉他这些经历,当时只觉班上少了个碍眼人物,心底开心,放鞭炮都来不及。她的高中三年过得无比风光,众星拱月,哪里想得到自己幼稚无情的行为害得一个男孩远走他乡,逼使自己月兑胎换骨?
这十几年,徐澐开如已听愿,确实彻底改造了自己。
他参加辩论社,在语言能力还只是纸上谈兵的情况下,练习表达自己、畅所欲言。他每天早上醒来,一边跑步,一边大声背诵诗词,他不想再让人看低了自己,那脸倔强让他在纽约一路打拚至今,取得成功。他偶尔会想起这番过往,有时候只是梦中一闪而逝的零星片段,模糊得抓携不住,醒来几乎没有记忆,有时候却万分清晰,历历在目。
或许他该感谢她,如果不是那些风雨飘摇的曾经,又何以会有如今历经一番磨砺的自己?
但若要说真一点都不介怀,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对你有偏见。”他心思矛盾,拿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她个性能好一些,也许他就能放下那些陈年烂事,与她好好相处,偏偏她又没恶劣得无药可救。她说的没错,今天如果在早会里迟到的人不是她,他最多会后一顿训诫,不至于如此。
他这句话直载了当,如同一记重拳狠狠落在曹菁雯的心口上。她极度胸闷,一张嘴如缺水的鱼儿开开合合,再无法吐露任何言语。
是啊,她怎么忘了?
徐澐开讨厌她讨厌得很,是她傻了,以为凭借事业上的付出努力就能改变他们紧绷的关系,抱着自己也许能改善现况的渺小期望,对方却只用两个字,便将她全盘否定……
这是她自己种的因,苦果也该由她来尝。
曹菁雯瞅望他陈述事实的脸,他眼眸平静,好像坦白了什么东西,那么深又那么沉。他不说假话,所以才更令她难捱。她没了力气,颓丧地软倒在办公椅里,弱弱地说:“我懂了……”
她面若死灰,如一朵干枯而失去生气的花儿,徐澐开心神一震,胸口一阵莫名的难受,丝毫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意--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要报仇或是如何,那种浪费人生的事,他不屑做,但人非圣贤,对于曾重伤自己的人,他没道理给对方好果子吃。
正因为这个念头,他让她的低声下气低微配合都变成了理所当然,忘了自己也在做和她那时一样幼稚的事。
这并不是他期望的……
徐澐开隐隐叹息,想这么告诉她,但还不及开口,便见她双目空茫地抬起脸,问:“那……我们扯平了没?”
徐澐开的心,就在这一瞬,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他久无言语。这么多年的改变,居然让他在她面前只能再度沉默,失去语言能力。
他该如何回答她这句话?扯平……他们之间,真有谁欠了谁?
华升公司整日笼罩在一片阴冷气压底下。
“谁去把冷气调高一点……”
“已经二十五度啦!再高就变成暖气了……”呜,抖啊!拿件外套挡挡先。
而制造出这片阴惨氛围的两个人反倒没事一般地各做各的事,好险下午徐澐开和总经理出去见厂商,曹菁雯忙完内部事宜,也出去巡柜谈事,公司内部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感觉春暖花开。
晚上六点半,曹菁雯见完百货公司营业部门的人,手里暂时没有急切需要处理的事情。难得准时结束工作,她呆立街头,看着人潮来来往往。
这车水马龙、缤纷璀璨的台北城,究竟哪儿才是她真正的依归?
她茫然了。
只是,待她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在某班捷运车厢上,而那方向,竟不是往自己的家。
这几个月来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她撑得好累,好像她的人生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情,却找不到一个修正的方法。
想起前男友总是温言劝诫她什么叫暧暧内含光,社会不同于学生时期,需要放段,不要太坚持己见。她那时顺风顺水,正当人生最好时期,空降主管、高压统治,以为业绩达标就已足够,对他这些暧昧低微的言语深感不屑。她厌烦,只想往更高处走,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温柔守候自己多年的恋人……
如今碰了壁、跌了跤,她在一阵痛楚之下终于彻底领悟,那些美好的细节才是她真正该珍惜的,她错在不该放手,现在懂了,是不是还来得及?
她下了捷运,走在一个多月前来过的夜路上。上次她是匆忙逃离,没仔细观察四周变化,离开了一年,这个小区仿佛有着自己的时间,风景几乎没有太多改换。
她不自觉放慢脚步,倘若真是如此,也许那一年多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恶梦,所有的磨难都过去了,而她和那个人,也许还没分手……
忽然,曹菁雯停止了前行。
她怔着,看见前头有间便利商店,外头站着一男一女。
他们被包围在便利商店透出的暖光里,在昏暗闪烁的路灯下,有个男人以极其温柔的方式抱住了另一个女人。这画面非常和谐美好,教人不禁心生赞叹--只要其中之一不是她的前男友的话。
是啊,“前”男友。
曹菁雯远远地看着两人,近乎自虐地将一切看进眼底。女孩子哭了,她的前男友紧抱着她,距离使她看不清两人的表情,但那拥抱究竟有多热暖宜人,她知道。
两人就这么抱了好一会儿,他替那女孩擦眼泪。
女孩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来,而男人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安慰,直到女孩平静了一点,两人才隔开一小段距离,一前一后地往男人所住的公寓走去。
他们住在一起,抑或只是邻居?
曹菁雯杵在那里瞎想着,却无法挪动脚步上前询问。这又干她什么事呢?她一巴掌和他的温柔疼惜彻底决裂,如今那再也不是属于她的东西了……她只能像个被挡在剧情之外的路人甲,站在暗处顾望这不属于自己的瑰丽一幕。
不,至少她还算是个女配角,在故事的一开始甩了男主角一巴掌,光荣退场,接着再回心转意地出现,坚定主角们的感情……
“蠢毙了……”
她干干地笑出声,嘲笑自己的天真愚蠢。破镜重圆从来就只是字典里看得见的东西,真正破碎的东西,即便极力黏回去了,也总会有痕迹的。
何况碎片又要从何捡拾?
曹菁雯缓步前行,站在一阵闪烁的路灯底下,让那希微的光兜绕自己。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舞台?但女主角终究不是自己,没人安慰、没人拥抱,只能顾影自怜。
而她,似乎连哭泣的资格也被剥夺。
徐澐开的心情很不好。
他一直都是个感染力强烈的人,即便在高中时也是如此,一个真正不起眼的人是不会被挑出来欺负的,因为属于他的气质总是会教人在意、注意。
他不想让自己的私人情绪影响公事,索性早早处理好事情,来到自小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徐洺芃家里。
他们一同在乡下度过幼时岁月,比亲兄妹还亲。高中时,徐洺芃被父母亲接回台北,也曾和他一般遭受同侪排挤,相似的经历使两人更加惺惺相惜,所以即便徐澐开后来出国,两人的联络还是十分频繁。
也因如此,对于徐澐开遭遇过的事,徐洺芃是唯一全部知晓的人。她看着堂哥五官绷紧,眉头舒展不开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澐开,你这样不开心吧?”两人虽是堂兄妹,但习惯直呼名字。
徐澐开沉默了会儿,点头承认。“我不开心。”
说罢,他苦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喜欢她,对她有偏见都是事实,所以工作上对她要求很高,我不认为这样有错,但……我没控制好分寸,过头了。”
如今被她直指出来,他竟一个字都无法反驳,徐澐开对自己控制不住想打击她的小心眼感到无可奈何。“我还以为我不记恨的。”
徐洺芃闻言一笑。“但她就是让你记上了?”
徐澐开一愣,顿时无奈。“你就别打趣你堂哥了,我对她没那种心思。”
平心而论,现在的她多少和以前有了不同,那股目中无人的娇气虽在,但已收敛许多,何况共事这一个月,她一直都很努力,肯下功夫吸收学习,他不否认自己多少对她另眼相看,但不代表他会因此为她再度动情。
“高中那时还年轻,没见过世面,看人家漂亮就喜欢上了……现在?怎么可能!”他笑了笑,曹菁雯的外表再有吸引力,他也没傻得再度沾惹。就如他自己所言,人傻过一次就不该再傻第二次,过去那些伤害,即便忘怀,不代表未曾发生。
他看向落地窗,里头隐约倒映出一个男人,那人充满自信,目光坚定,再不是十六、十七岁的生女敕。他变得强壮,挣月兑了幼时缠绕在他身上的枷锁,如今没人会在他背后嘲笑,充满鄙夷,就连当时那样理所当然地瞧不起他的女孩,也变成他的下属,任由他恣意差遣,明明恼着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该为此得意了,但还是被她扎中,想起自己在公司里与她重遇那天,他一股气蓦然上来,竟不自觉撒了谎--温柔美丽个性又好的女友?
在哪里啊?
想着,徐澐开摇头失笑,事实上,他单身呢。
“好了,不谈我了,你搬来也差不多习惯了?”
徐洺芃刚搬到这个小社区不久,她点点头。“房子是恒止找的,环境还不错。”
“喔……”徐澐开暧昧地拉长了声。“恒止啊?”
“噗。”徐洺芃哭笑不得,这堂哥真是小心眼!“我们是好朋友!而且他有女朋友呢,我也才刚……”说及此,她神情黯淡了一下,随即以笑容掩住。“总之,我们对彼此也没那种心思好吗?”
徐澐开瞅着堂妹的脸,那秀眸分明在提及某人姓名时闪烁着光。他笑着没戳破,只隐隐有着欣羡。他们高中时同样遭遇排挤,但芃芃却因此遇上了一个愿将未经琢磨的她捧进掌心里珍惜、呵护的对象,将近十年。
他们现在声称是好朋友,谁知道往后又会怎样呢?
“你才是,回台都没遇见在意的?喔……曹小姐不算。”
“再说吧。”
他不喜欢束缚,在美虽然也曾与几个志趣相投的女孩交往过,但也许是习惯了掩藏自己,无法吐露真心,终究还是遗憾收场。
徐澐开隐约叹息。曾几何时,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总是与人隔着一道藩篱,不想让人探知那些不甚光彩的过去,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天生如此,但哪是?讽刺的是,现今知晓他这些“真相”的人,除了徐洺芃,居然也只剩曹菁雯了。
所以无论如何,在她面前,他都不想落下风。
“我该回去了。”他起身,拍了拍堂妹的头。“往后有什么委屈的事别不跟你堂哥说,我以前人在美国,天高皇帝远,现在回来了,至少还能当个近水。至于你那个花心劈腿的前男友……都分了,就算了吧。”
瞅着她依然掩不住红肿的眼角,徐澐开难掩心疼。芃芃的前男友和她之前的邻居好上了,她只得急忙搬离伤心地。可惜他知晓得太晚,若不是徐洺芃坚持,这一口气,他是不论如何都会替堂妹讨回来的。
“好。”徐洺芃甜甜一笑,明白堂哥的关心。
徐澐开提点过后也没再多说。他想,总会有人代替他抚平那一切的,尽避这两人至今坚持没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