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歧靠坐在思齐洞的山壁下,双腿伸得笔直,两手自然垂放,十指满是乾枯的血泥,找不出一处完好。他蓬头垢面,满身尘土,合该神色沮丧,然而嘴边上扬的笑意、随口咬上的稻草秆,却让这副邋遢转为随兴逍遥。
对,他必须笑,笑得愈是自在愈好,绝不能让青玉门人笑话。既然他们有办法将锁链嵌入玄武黑岩,再埋入地底,他自然也有方法破坏。
一阵脚步声倏忽而至,划破一室宁静,凤歧不用抬头便知来人是谁。此时并非侍童送餐时间,除了夙剑,还有谁会大驾光临?
“师叔,你还没放弃?”夙剑一进洞内,视线立刻让凤歧脚边的玄武黑岩攫获。
“等你放弃问我何时放弃,我就考虑。”凤歧吐掉稻草秆,起身活动筋骨。“废话少说,你们是找到傲梅没有?”
同样的问题,夙剑依旧选择沉默,然而不同的是,这回他走下了思齐洞。
凤歧拉举左手的动作蓦然停止,一股恐惧油然而生,忍不住焦急地问:“你们找到……傲梅了?”
“没有。”
“呿,什么玩意。”凤歧惊魂未定,狠狠地瞪了夙剑一眼。都怪他那张不苟言笑的死人脸,害他以为……呼,没事就好。
疏通完全身筋络,凤歧不顾夙剑在场,迳自研究起锁链与玄武黑岩衔接之处,两根粗钉子稳稳地嵌进岩石内,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才拔得出来,若是勾钉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夙剑静静看着凤歧啧声搓下颚,聚精会神地钻研机关,并未出声阻止,反而提起问题。
“如果今天我说捞起寒傲梅的尸首了,你该当如何?”
凤歧一僵,倏即耸肩。“不如何,跟她去就是了。”
“其实你心里明白,寒傲梅已经死了,是不?你这是何苦呢?”
“何苦?哈,我一点也不觉得苦。”凤歧垂首朗笑。“我要傲梅好好活着,自己怎么能先食言?在我还没见到她的尸首前,她都还活着。万一哪天梦碎了,无妨,我答应过她以后天涯海角都陪她去,不论黄泉路抑或奈何桥,我都走。”
“师叔!”夙剑激动高喊。“你这样对得起栽培你的太师父吗?”
“师尊?!”对啊,他怎么给忘了!
凤歧想起的并不是师尊焚光,而是义母沁兰。
义母今年几岁了?四十六?还是四十八?糟糕!以目前的情势看来,他接下来几年可能无法回铜安城了,说不准也无法在义母五十那年回去继承春松居,该不该先捎封信回去报平安,大略交代一下此刻身不由己的窘境?
凤歧起身踱步,心情焦躁不已,看向夙剑几眼,又啧声撇过头去。
“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可以帮你。”夙剑以为他有悔意。
“不,我想还是免了。”凤歧一坐在玄武黑岩旁,回绝了他的好意。
几经考量,义母的事能瞒就瞒,免得义母得知他受困,眼巴巴地奔上青玉门讨人,意外泄漏了她跟师尊的关系可就糟糕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剪不断、理还乱。
“好吧,等你想通了,再让侍童通知我。”至少,太师父对他仍有影响,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得了。去去去,别来烦我,你不是掌门吗?不用日理万机?”
算了,此刻最重要的是解开铁链,夙剑能如此放心,还不是笃定他就算搬动得了玄武黑岩,也无法抱着它爬完丈高石梯。
不知道自己内力够不够刚劲,劈不劈得裂玄武黑岩?想当初师尊为了增加他的武艺,常叫他劈树劈石,或许他可以试试师尊教的巧劲。
凤歧咽了口唾沫,运起内力,手刀顿时劈下——
★★★
无心插柳柳成荫,铜安城内,“琴姬温寻蝶”逐渐打响名气,演出大受好评,旧雨新知三天两头就来捧场,小梓是笑得合不拢嘴,沁兰却又有其他忧虑。
“沁兰,你聘来的琴姬生得美,琴又弹得不错,坏就坏在个性不好,跟她打招呼都不回话的,样子好高傲啊!”
原先她不觉得严重,寻蝶性子本就偏冷不多话,后来她才知道寻蝶连小梓也不理睬,明明住在同个屋檐下,却像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一般。
这下,她可急了。“寻蝶,兰姨有新的课题给你。”
“好。”寻蝶以为她要指点新曲,搬来旧琴准备细细聆听。
“我今天不教你抚琴。”在她略带讶异的眼神下,沁兰缓缓开口。“你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是该治治心病的时候,为了你好,从今天起,你一天起码得说上百句话。”
百句话?!“为何?”
“我要你学习用话语表达自己、保护自己,说不定哪天还能守护自己珍视的人事物,但重点是学习如何当『温寻蝶』。再说,百句话也不算多,刚刚那句『为何』也算,只是你得找五个不同的人练习。”不然一百句全对她讲了。
寻蝶面有难色,可想想兰姨说的也有道理,她得学习如何当温寻蝶,抛下过去沉重的包袱,将寒傲梅的悲苦收起才是。
“好,我愿意试试。”
所谓万事起头难,刚开始,不只她吃足苦头。
“沁兰,你看我用这疋布裁件衣服如何?”最近春松居有闲钱了,可以为她们三人裁件新衣,小梓开心地捧起淡粉带紫的碎花布疋比着。
沁兰微笑不答,寻蝶看了一眼,点头。
“这布好看,穿在你身上却太花,活像只孔雀。”
“你!你这孩子说话怎么不修饰修饰?”她突然觉得这疋布不吸引人了。
“呵,总得给她一点时间慢慢来,她还在学呀!”这孩子原来也是直性子。沁兰笑着摇头,回头提点。“兰姨看见你的用心,但是话语出口前得三思,不然跟拿刀砍人有何两样,别人也会因此受伤的,要学会拿捏分寸,知道吗?”
寻蝶点点头,将话记下了。
就这样,寻蝶在沁兰一点一滴的教下,逐渐月兑胎换骨。
★★★
思齐洞内的凤歧,一头乱发未梳,胡长过腮,全神贯注地劈打玄武黑岩,久未晒日的他,肤色显得有些死白。
他已经成功取出右手锁链的钉子了,果然是勾钉不错,纵使劈出裂缝也无法顺利除去,难怪花费的时间超出他预想许多。
他似乎在思齐洞内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夙剑也渐少探访,连送饭的侍童也换人了。
他得问问待童今夕是何年,若有必要,还是捎封信到春松居,免得义母担心。
就在凤歧深思之际,脚步声由后而至。
“师叔,近来可好?”
“真难得,日理万机的掌门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走走?”凤歧故意扯动铁链,趁着当啷乍响,将拔起的勾钉塞回岩石内,再覆上稻草掩饰。
夙剑久久未语,一开口便似惊天响雷。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掌门。”
“不是掌门?”凤歧坐在稻草堆上仰视着夙剑。“掌门可以说不当就不当的吗?好端端的,你哪根筋不对劲?你把位置传给谁了?”
他发现夙剑褪去掌门衣饰,手上提了个布袋,样式好熟悉,彷佛是他放在别有洞天里的那只。
夙剑没有回话,由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一见到外皮,凤歧脸色沈了。
“这是前天翻新师父书房,由地板暗柜里起出的手札,里面载的全是师父的私事。”他递了出去,脸上净是哀凄。
凤歧颤巍巍地接过,翻开夙剑特意注记的篇幅。
昔日,吾年二十一学成下山,结识寒兄孤松夫妇,投缘而结为金兰。三年后,兄嫂得一幼女傲梅,样貌可爱,遂收为义女。
与兄嫂相识十余年,惺惺相惜,可叹吾对义嫂情愫暗种,难以除之。有日,酒过数巡,难以平抑,误婬义嫂遭兄长撞见,忧及本门严规,奸污妇女轻则开棍、重则去势,愤而杀之灭口,以求永保美名,唯独义女傲梅,久寻不至,迄今下落不明。
鸿渡此生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丁寅年二月七日因酒气铸下大错,愧见先师宗主。十年幽幽而过,愧疚深植吾心,无一日忘怀。自知罪孽深重,故盼义女傲梅现身一见,手刃鸿渡,吾此生罪孽必能痛快解月兑。
“光明磊落个屁!丑事一埋十年不说,还把手札藏进地板的暗柜内,希望傲梅给他一个解月兑,他没想过如果这本手札不被发现,傲梅就得背着杀人凶手的罪名一辈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凤歧气得把手札摔在地上。如果这本手札没有单独收放,如果它能早点出现,如果他仔细一点,先搜过鸿渡的房间跟书房——他明明有想到的!
“啊——”凤歧跪地长啸,再多的如果也不能让事情重来。
“师叔,我错怪你了。”夙剑深深一鞠躬,但他明白,这举动并不能抚慰什么,只是让他的心里好过一些。
“你错怪的是傲梅,不是我!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傲梅清白?”
夙剑摇摇头。“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凤歧勃然质问,紧捉他的衣襟不放。“你为什么不肯替傲梅洗刷冤屈?这是你身为掌门的职责啊!青玉门从上一代就对不起寒家人,难道你还要一直错下去吗?”
“为了青玉门与师父的名誉,我不能——”
“放屁!”凤歧怒不可遏,兜头就给夙剑结实的一拳。“什么狗屁倒灶的名誉,照你这么说,在青玉门的庇护之下,烧杀掳掠皆属合理吗?这是什么名门正派?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他妈的,我当真对你失望透顶!”
夙剑拭去嘴角血渍,青玉门的确亏欠寒傲梅太多,但他又能如何?
“我为了赎罪,主动卸下掌门一职。而你的刑责,我尽力降至五年。你已在思齐洞待了两年,算算只消再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门都不会加以干涉。”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最先发现手札的人其实是夙山,一阵惊动之余,“夙”字辈弟子全数知情,为了维护门派声誉,半数弟子决定牺牲凤歧与寒傲梅两人,若不是他据理力争,恐怕凤歧还是难逃终生监禁的命运。
得知真相后,他夜不安枕,良心深受谴责,隔日便以师债弟子偿之为由辞退掌门大位,对外则称当年追捕寒傲梅时,结识一名养蚕女子,过从甚密,责罚思过三年,免除掌门之位。
夙剑叹了口气,将布袋提到凤歧面前,里头全是他从别有洞天取出的东西,包括寒傲梅的衣物、佩剑。幸好两年前他并未将之销毁,只取回师父的手札而已。
“明明错不在我,也不在傲梅身上,凭什么再囚禁我三年?!”凤歧并未接过布袋,反而重重挥出一拳,力道之猛,带起右边铁链上的勾钉砸向夙剑脑门。“危险——”
凤歧见他未有闪避之意,右手连忙卷回铁链,为防万一,再出腿将他踢倒。
“你脑子有问题吗?为什么不闪?”这砸下去可是会出人命的!
“这是我应该受的,不能闪。”夙剑直盯着他右手链条,震惊不已。“你竟然取出……”
“你!你脑子装粪石吗?又臭又硬是怎样!”凤歧怒气无处发泄,在思齐洞内跳上跳下,不时拉扯头发,又奔回夙剑面前。“我劝你快点把我放了,不然我立刻杀了你,你信不信?”
“无妨,请师叔动手。”
夙剑深深一揖,气得凤歧又是一阵长啸。
“妈的,青玉门全是一群疯子!”
算了,他本来也没指望青玉门会提早放了他。凤歧挫败地啧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蹲回玄武黑岩前面,运气劈石。
“师叔——”
“不要叫我!”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就烦。
“师叔,你是否……有个义母?”
凤歧蓦然回首,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为了逼我就范,你连我义母也拿出来要胁我吗?”
“不是的。”夙剑摇头,由怀里取出信笺,递交给凤歧。“今早,有人捎来这封信,我先看过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祥的预感立刻窜过凤歧全身。他一把抢过,摊开信件快速阅毕,一双凤目顿时瞠如牛铃。
“不——这不可能,我娘不可能会死的,这是假的!”她明明还年轻,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死?师尊留下的玄黄丹不是还有两颗吗?她怎么没服用?
凤歧始终无法相信,疼爱他的义母等不到他回去奉养了。
“我要回铜安城去……夙剑,你快点把铁链打开!快点!你是耳聋了吗?”凤歧抓紧夙剑衣襟。“我说,解、开、铁、链!”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我不能放你离开。再过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门都不会加以阻止。”夙剑沉痛闭眼,软声劝退。“师叔,往事已矣,放下吧!”
“放下?”凤歧扭曲的笑声回荡在思齐洞内,幽怖得可怕。“哈,你要我如何放下?傲梅在我面前跌落潜龙潭,我救不了她,我义母死了,我不能送她最后一程,你要我怎么放下?妈的,你说话啊!快告诉我要怎么放下啊!”
“很抱歉,我不知道。”夙剑无奈叹息,直视盛怒中的凤歧。“如果我懂得放下,今天就不会到思齐洞,如果我懂得放下,师父的恩怨又与我何干?可是我放不下,但我除了忏悔弥补以外,又能做什么?”
“忏悔?弥补?有用吗?有用吗……”凤歧放下夙剑,无力地步回休憩的稻草堆,一动也不动地倒卧其上。
到头来……到头来他做成了什么事?
“谁都会犯错,谁不会后悔,但是你不反省、不忏悔,怎么会了解事情结果究竟是因为外力,还是自身莽撞、不够稳重所导致的?虽然对已逝的人没用,但对活着的人,多少能避免同样的伤害。”夙剑选了角落盘腿而坐,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即闭眼沉思。“这次事件是我太刚愎自用,我要负泰半的责任。”
思齐洞内恢复幽静,夙剑那番话却不断在凤歧脑海里转着。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他思绪不够深广,个性过于自信轻浮所造成的吗?
呵……说到底,他该揍的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