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午,白庄的厨房难得一片混乱。
兵碗瓢盆的碰击声此起彼落,白色粉状物在空中飞舞,小厨婢们的惊慌喊声不绝于耳。厨子华大娘的大嗓门并未被这团混乱掩没,硬是突破重围钻了出来。
“水呢?再去拿点水来!”尖着声音叫喊着。
“大娘,水已经够多了,您瞧,面粉团儿都揉不起来啦!”其中一名厨婢怯怯地答道。
“那肯定是你力气不够!巷口馒头铺的老张明明说要加上三碗水,现在才倒了一碗,你别跟我顶嘴,快去拿来就是!”
“我瞧那老张不想教您呢!他老婆直嚷嚷着什么家传秘方岂可外传,也许他写给咱们的步骤全是胡说的。”另一名厨婢说道。
毕大娘抓着一头沾满面粉的乱发,火气冲天骂道:“混帐东西!你、你去跟帐房支领些银子,到其它馒头铺问问,多问几家,问到确切做法再回来。老娘今天非把这件事给解决不可!”
小厨婢应了声,随即跑出厨房。厨房外的小径上多了个人影,她吓一大跳,连忙煞住脚步。“四、四少爷!”
四少爷一脸奸诈的笑意,她看得心里直发毛,回头瞄了厨房一眼,颤声道:“大娘差奴婢去做事,奴婢……奴婢……”可不可以走了啊?
“去吧。”白冬蕴站在距离厨房还有一段路的小径上,一双眼充满兴味地观赏着向来自傲于厨艺的华大娘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奇景。虽然造成这片混乱的元凶就是他本人,但他一点罪恶感也没;白春留下插手的地方他来管,总要让这些下人们搞清楚谁才是庄里的主子。
帮白春留喜欢的女人做饭,还敢有怨言,这不是找死吗?
厨房里的人犹不知外头情形,华家大娘心头怒火末消,继续骂道:“再两天就是中秋了,主子和客人们偏好的菜色我都还没空准备,那个不知打哪来的野丫头竟敢找我麻烦一一嘉儿,你给我评评理,老娘可是白庄重金聘来的厨子,那女人不懂得品尝美食,凭什么老娘得为那丫头作牛作马的,她以为她一定能当上庄主夫人吗?我呸!”连串骂语字字清晰,叮叮当当的,像珠子落在盘上的脆声。
白冬蕴双眼微眯,唇边的笑意有些冷了。
“徐姑娘的美貌,连奴婢是女人,也心跳不已呢。”嘉儿真诚地说道。
“美貌有什么用?不是说她生来带病吗?你也是、殊儿也是,连四少爷也处处讨好她,怎么没个人真心为留主设想!秀秀夫人早逝,已经让留主伤心欲绝了,难道还要再讨一个短命媳妇,让小小姐再受一次丧母之痛吗?”
“大娘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留主已经要人去请名医回庄了,说不定名医能治好徐姑娘的病,这样恋恋小姐也能有个娘疼了。”
“那万一治不好呢?四少爷的医术已是顶尖了,也对那女人的病没辙,世上还有哪个名医能胜过四少爷的?要我说,还是该趁早把她赶出庄去,免得留主和小小姐对她放了太多感情。”
“恐怕已经太迟了。我听殊儿说,留主亲口要她永远留在庄里呢,这不等于是跟她求亲了吗?”
“你说什么?这事是真的吗?”华大娘惊吓地迫问着。
“那天殊儿送茶点去四季楼,不小心偷听到的,我想应该不会有错。”
“结果呢?那姓徐的怎么回答?她答应了吗?”
“徐姑娘好像是说,要再考虑考虑吧。后来商行管事有急事要找留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哼,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有哪个女人不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也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竟敢妄想当白庄的夫人……”
“大娘,等妙儿回来还要不少时间,不如咱们再试试老张说的法子吧?说不定他没藏私,只是咱们哪儿弄错了。”嘉儿提议着,顺道打断华大娘的火气。
“也好。不过是馒头,我就不信我做不出来。嘉儿,你去把面粉拿过来。”
怒骂的声音暂时止住,人影来来去去穿梭忙碌着。
饼了一会儿,一名厨婢从厨房出来,看见白冬蕴站在小径上,表情一呆。
“四少爷……”嘉儿声音颤抖地喊着,眼角直往厨房瞟去。
怎么这些厨婢们,一见到他都像见鬼一样?他嘴角抽动着,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可以放心了。”
嘉儿吓得双腿一软,惊慌道:“奴婢该死,请四少爷饶命!”她一句话都还没提,四少爷就说他什么都没听见,那根本是在说他全都听到了嘛!完蛋了,她刚刚有没有说一句徐姑娘的坏话啊?
“我说了你可以放心。”白冬蕴重复着,语气已有些不耐。“去做你的事,别跪在那里碍眼。”
嘉儿慢慢站直,小心观着四少爷的脸色。
“你还有什么事?”都说了要放她走了,不快逃命,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没事没事……不,那个,大娘她也是真心为留主着想,清四少爷不要怪罪于她……”她硬着头皮说完,垂下眼等着挨罚。
“不过是几句难听话,要怪罪她什么?难道我在你们的眼里,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他自问,也是在问人。
嘉儿不敢应声,浑身僵硬着。四少爷当然是个小心眼的人……这话她可不敢直说。大伙儿都在猜想,从不过问菜单的四少爷,突然指定要吃馒头,肯定是大娘说了什么不合宜的话,被人传到四少爷耳朵里,才会故意拿这事来罚大娘的。只是听了仆人们私底下流传的话,就把大娘整成这样,现在四少爷亲耳听到了,华大娘是不是得立刻收拾包袱走人啊?
“你这副模样要让白春留看见了,岂不是换我要挨他的骂?”骂他不懂体恤下人,专找这些为白庄辛劳的人们麻烦。他冷笑道:“我不罚你,也不会罚那姓华的。告诉她,这些难听话,被我听到也就算了,不准传到四季楼去。不管徐望未适不适合、跟白春留相不相配,既然你们留主喜欢她,那她成为新任庄主夫人机会就大些,要是姓华的真那么讨厌她,我也不会勉强,反正远城里应该还有不少善于烧菜的能手想进白庄做事。”
言下之意是:再有下次,就绝不轻饶了。嘉儿颤声应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四少爷。”
“好了,下去吧!”
“奴婢告退。”飞也似地跑走。
白冬蕴又盯着厨房好一会儿。虽然姓华的确实欠教训,但他向来讨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既然厨房里奴仆们的面粉大战还没个结果,这事暂且作罢,反正刚才那厨婢会把他的话带到,不如多观察几日,再决定要怎么处置她。
正要转身离去,某个东西扑抱住他的大腿。他垂下眼,讶道:“恋恋?”
十岁左右的小女圭女圭穿着宽松的小绿袍,仰起漂亮的小小脸,脸上小眼眯成一条缝,困倦地喊了声:“小叔叔。”朝他伸出小小手。
“你这时候不是该在房里午睡吗?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他一把抱起恋恋,利目四下巡了一遍,没看见其他人追着她来。“负责照顾你的丫头呢?”
“丫头姐姐在睡觉,我叫不醒她。小叔叔,恋恋肚子饿,想跟大娘讨块甜饼吃。”小手顺势勾住小叔叔的脖子。虽然困得眼儿都快张不开了,肚子不饱就是睡不着,偏偏丫头姐姐怎么也叫不醒,她只好自己跑出来了。
白庄里的奴仆也真是太好命了,主子还没睡着,自个儿就先睡翻了?
白冬蕴思索了会儿,就算照顾恋恋的是个粗心丫鬟,四季楼、也绝不止一个下人在走动,遂问道:“怎么不叫门口的守卫帮你跑一趟?你爹呢?”
“爹不在。厨房离窗子近,恋恋没走大门。”
难怪没人发现她跑出楼了。他回头瞟了眼厨房,里头的混乱百年难得一见,连他都不想靠近了,哪可能让一个小女圭女圭自个儿跑进去。
“厨房的大娘正忙,咱们别去打扰她。这样吧,小叔叔正要出门,刚好顺路到街上帮你买甜饼,你先回房去眯个眼,等甜饼买回来,我立刻叫人送过去。”
恋恋揉了揉眼,看见厨房的确乱烘烘的,小眼珠转回小叔叔俊俏的脸上,乖巧答道:“谢谢小叔叔。”
“恋恋乖。”他模模恋恋的小脑袋,招来一名路过的小奴婢,道:“送小小姐回房。”
小奴婢拉着恋恋的小手,往四季楼方向走去。走没几步就被叫住,一大一小同时转过身。
白冬蕴走到小女圭女圭面前,蹲下。“恋恋想不想要有娘?”
恋恋眨眨眼,想了想,摇头道:“娘很快就死了,恋恋不想要娘。”
“那如果,你爹找一个不会很快死的娘,你想要吗?”
这回她想得久一点,最后仍是摇头。“恋恋有爹就好。小叔叔没有爹也没有娘,不会很快死的娘给小叔叔好了,恋恋不要。”
他都几岁了,要一个娘来管他做什么!他心里暗笑着,但还记得在小孩子面前要装装样子,便拍拍她的小肩膀,柔声道:“好了,瞧你眼皮都要黏住了,快回去睡吧!”
“嗯,小叔叔再见。”小手向他挥了挥。
他面带笑容地目送她俩走远。
这女圭女圭不愧是白春留养大的,对没有的东西不强求,也懂得把自己不需要的分给别人。不过,白春留到底是如何说明她娘的事,怎么会让她以为天底下的娘都是短命鬼?
竟然还想把“不会很快死”的娘让给他……真是傻孩子。他忍不住笑出声,思绪转到某个被称为“短命媳妇”的女人身上,笑容微微僵住。
就算恋恋不要娘,她爹当鳏夫也当了八、九年,这期间有多少女人想当恋恋的后娘,白春留都看不上眼。现在总算出现一个让那家伙有点心动的女人,他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会想办法让那女人的生命延续下去。
“我倒是忘了问问她,喜不喜欢孩子……”也许徐望未见了恋恋这没娘疼的可怜孩子,会一时心软,答应白春留的求亲。一想到这儿,他面色微沉,几不可闻地轻哼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