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临城”是黎州最繁华的城,城内有一座闲置多年的王府,因为久无人居,所以有些许破败,但只要稍加整修一番,便可焕然一新。
曹世典来得匆促,行李简便,对于居住也没特别要求,有闲置的王府,也就不必另建新王府,白白浪费人力及财力,因此他就在这座旧王府住下,命人好好整修王府内外一番,正式在黎州安顿下来。
他刚来黎州,当地官员当然接连上门拜访,他只见了少数品级较高的官员,其他的就要侍从以他事务繁忙为由挡掉。
事实上,他现在根本谁都不想见,只想好好放逐自己一段时间,什么事情都不做。
离开京城后,他的心就变得空空的,有种茫然之感,他真希望自己的脑袋也能跟着空洞一片,这样就不会时时刻刻想起她的背叛,每想起一回,心也跟着疼痛一回,像是陷入永无止境的煎熬地狱。
若是能彻底忘了她,不知该有多好?只可惜越是想忘记,反倒记得越深,抛都抛不掉……
“王爷。”从京城随同过来的贴身小厮桐桑寻到王府后花园内,才见到主子正坐在花亭里,快步上前禀报。“门外有位小鲍子要求见王……”
“桐桑,我不是要你直接将不必要的来客挡掉?不需连这点小事都来烦我。”曹世典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语气虽然慵懒,却隐含一股威严。
“小的当然没忘了王爷的吩咐,只不过这位小鲍子有些……特别。”桐桑苦苦一笑,其实他比较想说的是“古怪”。“他说他是王爷的朋友,还知道王爷的‘秘密’,硬要小的向王爷报上他姓名,要不然他就赖在王府门前不走。”
“朋友?在黎州,本王哪来的朋友?又有什么秘密可言?”曹世典哼笑着。“到底是哪来的小无赖,连本王都敢赖上,真够大胆,你倒是说说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闵初央’。”
曹世典神色瞬间一变,想起了几日前在湖边见到的小少年,没想到那少年居然会主动寻上门来。
“呵,那哪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一点都不可信的醉言醉语。”嘴上是这么说,但听到闵初央来,他原本沉闷的心情倒是舒缓了不少,挺期待见见这个小家伙的。“去将他带进来吧。”
桐桑一愣,察觉主子的心情明显转好,看来主子是真的认识闵初央,就不知他们俩是什么时候见的面?
“小的这就马上去将闵公子带来。”虽然满脑子困惑,桐桑还是赶紧转身办事去。
饼没多久,桐桑就将闵初央领到后花园里,闵初央进到花亭内,笑意盎然的向曹世典拱手作揖。“闵初央拜见王爷。”
“咱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为何我一点都不知道?”曹世典兴味十足的盯着她瞧,故意冷笑道。“你该避我避得远远的才是,免得哪一日我后悔了,派人将你杀人灭口,到时你想笑都笑不出来。”
“王爷才不会这么做,王爷只是在吓唬我而已。”闵初央毫不犹豫地回答。
曹世典微讶的挑眉。“你怎能如此肯定?”
“就凭感觉。”闵初央颇自豪的说。“我对自己的直觉挺有自信的,这么多年来少有出错过。”
“啧,真是大言不惭。”曹世典淡淡一笑,不得不承认,与她说话很有趣。“你寻到王府来,不会只是单纯的想认朋友吧,到底有什么事情?”
“王爷果真英明!”闵初央适时的谄媚一句,才又接着说。“我正要去抓鳅鱼,王爷要不要一块儿去?这可是探察黎州风土民情的大好机会,而且抓鳅鱼很有趣喔。”
“抓鱼?”曹世典轻蹙起眉头,依他的想法,鱼不是用钓的,就是撒网捕捞,哪里有趣了?“我倒宁愿去骑马打猎。”
“王爷,你可别小看抓鳅鱼,饶是你对自己的身手有多么自豪,也会栽得狼狈不已的。”
“你这是使激将法?真可惜,本王不上当。”曹世典隐隐含笑,打算看她还能如何应对。
“我并非在对王爷用激将法,而是说真的,王爷肯定会栽跟头。”闵初央表情认真的回答,她想京城贵公子就算吃过鳅鱼,也绝不可能亲手抓过鳅鱼,对初次抓鳅鱼的新手来说,没模索一段时间是很难抓到诀窍的。
瞧她说得那样认真,倒是引起了曹世典的好奇,他就不信抓个鱼有什么难的,难道会比上山打老虎还难?
曹世典决定和她走这一趟,看她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看曹世典点头答应,闵初央开心的漾起灿笑,不急着领他出王府,倒是先建议他将一身名贵的丝绸衣裳换穿普通些的,免得到时候弄脏了衣裳。
捕个鱼而已能弄脏什么衣裳?曹世典不信邪,还是不换下一身月牙白暗银纹的衣裳,只当闵初央是小题大作。
闵初央笑了笑,他不信就算了,到时候……他就知道了!
因为目的地有些远,所以他们骑马出王府,曹世典只带着桐桑随行,三匹马在大街上奔驰,没过多久便出了城门,往郊外而去。
一出城门,领头的闵初央就奔入一条小林道,曹世典主仆跟在后头,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洼被群树环绕的小池塘,而在他们之前,小池塘边已经有人等着了。
一名年约十八上下的青年带着另外四个年纪更小的孩子们,两男两女,最小的女娃儿似乎才十岁出头,看起来像是一家子的兄妹。
闵初央停住马俐落跳下,将马儿拴在一旁的树干后,便率先来到那一家子兄妹面前。“景期,你们来很久了吗?”
“咱们也才刚到不久。”大哥景期纳闷的瞧着后头一并跟来的两人,其他弟妹们也是同样一脸的好奇。“初央,那两位是……”
“哦,那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他姓曹,旁边这一位是曹大哥的小厮,今日咱们要抓鳅鱼,我顺道带曹大哥来玩玩。”曹世典的身分讲出来可是会吓坏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所以闵初央干脆直接省略。
“打扰了。”曹世典淡淡地点了点头。
景期一见就感到曹世典身上有种贵气,来头应该不小,不过既然是闵初央带来的人,他也就当一般朋友看待,扬起斯文笑意。“初央的朋友就是咱们的朋友,曹公子不必客气,也希望今日曹公子能玩得开怀。”
“既然人都到了,咱们就开始吧。”闵初央笑着对景期的弟妹说道。
“耶……可以抓鱼了!”四个孩子们开心的蹦蹦跳跳,在池边月兑下草鞋,将裤管及袖口高高卷起,接连走进池塘内,而景期也紧跟在后头。
池水不深,大概只到孩子们的膝盖处,他们开心的弯,双手往池底探,并密切注意池里的动静。
没多久,其中一名男孩双手捧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开心的说道:“我抓到了,这一回是我先开张!”
那鱼不大,就差不多一般人掌心的长度,鱼身细长,灰黑色的表皮上有许多黑色小斑点,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又会从掌心溜走,所以男孩赶紧将抓到的鱼放入漂在池里的小竹篓内。
看到他们的“抓”鱼法,曹世典呆了,就连桐桑也呆了,因为这完完全全和他们设想的方式不一样,这些孩子还真的是在“抓”鱼。
“鳅鱼的习性,就是喜欢住在浅池子里,有时还会钻进烂泥内,所以用抓的最快最方便。”闵初央笑看着他,就知道他这个从京城来的贵公子没见过这种事情。“你要趁现在打退堂鼓也不要紧,我不会笑你的。”
“主子……”桐桑面有难色,极度不愿曹世典学那些孩子们一样衣衫不整的下水,那对高高在上的王爷来说,根本就是一种污辱。
曹世典回瞪桐桑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有些赌气的对闵初央说:“来都来了,岂有打退堂鼓之理?我还不至于娇贵到连这种游戏都玩不起。”
“那就太好了,你赶紧下来吧。”闵初央笑得灿烂无比,先曹世典一步月兑下鞋袜,毫无顾忌的卷起裤管,下池塘与孩子们玩抓鱼去。
都已经到了这地步,曹世典也只能硬着头皮照做,将垂落的月牙色衣摆高高地往腰带内扎,卷起裤管下池。
当他第一脚踩入池子里,原本僵硬的表情更是一沉,差点就想咒骂出声,池塘底下都是烂泥,他的脚深陷在烂泥内,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怪不舒服的。
他试着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得把脚从烂泥内拔起来才有办法继续往前进,而在他还无法适应的时刻,闵初央与其他孩子早已玩成一片,就连鳅鱼都不知抓了多少条。
“曹公子,还行吗?”闵初央笑容洋溢的询问。“若是不行,就别勉强。”
“你等着瞧吧。”曹世典不甘示弱的回答,身为王爷,怎么能被这种小事打败,他的尊严可不允许自己轻易认输。
稍微适应了些之后,有武功底子的他眼光锐利的发现池底下有快速游动的暗影,他即刻俯想抓,没想到鱼儿的动作更快,直接从他双脚间的缝隙溜到背后去。
他迅速转身,却没想到双脚深陷在烂泥内,令他动弹不得、重心不稳地前后晃动。
“主子——”在岸上等待的桐桑惊呼出声,焦急地大喊。
唰的一声,最后曹世典狼狈地往后坐倒在池塘里,全身湿了个透彻。
景期与孩子们往曹世典的方向瞧过去,见他脸色一沉,他们也跟着不敢吭声,就怕曹世典在众人面前出了糗,面子挂不住的突然发起火来。
“哈哈哈哈……”倒是闵初央毫不客气的笑出来。“曹公子,这下子你总该明白我为何要劝你换衣裳了吧?好好的一件丝绸就这么泡了水,还沾了泥,多么可惜呀!”
她来到曹世典身旁还迟迟止不住笑,朝他伸出手。“来吧,我助你一臂之力。”
曹世典依旧脸色难看的瞪着她,像是想在她的身上瞪出两个窟窿,就是没有伸手接受她的好意。
“快呀,你还愣着做什……啊?”
突然间,曹世典抓住她的手,猛一将她往下扯,她猝不及防的整个人扑入池塘内,溅起了好大水花,站在一旁的曹世典当然没得躲避,再度被溅得全身湿淋淋。
闵初央挣扎的跪起身来,一身湿地怒瞪曹世典。“你——”
“噗哈哈哈……”曹世典终于大笑出声,虽然他这么做毫无王爷的气度,甚至无赖到了极点,但有人陪着他狼狈,他就是无比的爽快,内心的鸟气散得一干二净。
“噗……”景期也笑了,他一笑,其他孩子也跟着笑。
“你们这些家伙!”
闵初央瞪着大笑的其他人,但最后也忍不住爆笑出声,因为要不是她先笑曹世典,也不会招来这一身狼狈。
大家莫名其妙的笑成一团,两方之间原来生疏的气氛因此活络起来,而曹世典既然早已全身湿透,也不再有顾忌,大方的在池塘内玩开了,跟着闵初央学抓鳅鱼的诀窍,没多久就模到要领,抓得起劲。
一行人在池塘内玩了约一个时辰,竹篓内也满了,孩子们不再抓鱼,纯粹在池塘内打起水仗,玩得不亦乐乎。
曹世典坐在池塘边休息,闵初央也跟着坐在一旁,瞧着景期被弟妹们联手抹得一脸黑泥,却笑得异常开怀。
“我认识景期好多年了。”闵初央突然说起,视线落在景期身上,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那时的我挺别扭的,总是在生气,可没现在好相处。”
曹世典不解的微微挑眉,没有阻止她,让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从小就没了娘,大一些之后,见到其他人有娘疼爱,我却没娘疼,心中挺不平的,瞧什么都不顺眼,整日怨天尤人,觉得天下人都负了我,像个小霸王似的四处惹事,连爹都拿我无可奈何。”
“倒是看不出来。”曹世典轻笑出声。
“你现在看不出来,是因为我遇到了景期。”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时的景期很惨,爹出意外死了,娘受到打击卧病在床,家里没一个人能主事,身为长子的他只好一肩扛下重责大任,不但要照顾娘亲,还得安抚下头的四个弟妹,简直是焦头烂额。”
曹世典讶异的瞧向景期,他既有如此凄惨的家境,此时又怎能笑得如此开心,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愁闷之气?
“那时的他根本没时间伤心难过、怨天尤人,因为他每日一睁开眼就得忙着照顾娘亲及弟妹,还得出外挣钱养活一家子,忙了一整日后,累得倒头就睡,就这样日复一日,熬过了刚开始最难熬、最混乱的阶段。”
闵初央有些羞赧的搔搔头。“知道他的遭遇后,我才醒了过来,我只是没娘疼而已,衣食无缺,过得轻松快活,这世上遭遇比我惨十倍、百倍的人太多了,我算哪根葱?我就是日子过得太闲,才会钻这种没必要的牛角尖。”
曹世典一愣,似乎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她是想拿自身的经历来告诉他,别再继续钻牛角尖下去?
“只要打起精神努力过活,有事情忙,就不会整日胡思乱想,也就没什么事情过不去的。”闵初央偏头朝曹世典开朗一笑。“王爷,你说是不是呢?”
所以,为了不让他耽溺于情伤的失心丧志中,她刻意邀他出门,希望他有事情忙,可以暂时抛去心中的痛苦,不再时时刻刻想那些不堪的过往。
的确,这世上遭遇比他惨的人太多了,他只是受了情伤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别人比他更惨都能振作起来,为何他就不能?
皇兄将定西军交给他,其实是同样的意思,要他打起精神理事,慢慢摆月兑伤痛,只不过当时的他感受不到皇兄的心意,然而闵初央却用她的方式,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一想通了,曹世典的心也跟着豁然开朗,扬起了释怀的笑意。“好呀你,原来将本王给骗出府,是打着说教的目的。”
“我可没说教,我只是将自己从小霸王月兑胎换骨的经历告诉王爷,这样算来,王爷也知道我的一个秘密了。”她马上装一脸无辜样。
“啧,油嘴滑舌。”
她皮皮的笑着。“下回再有好玩的事情,我照样邀王爷,王爷来是不来?”
“为何不?我倒要看你多能玩。”曹世典爽快答应。
与她相处很舒服自在,他乐于交这个新朋友,也很期待她接下来会带给他的惊喜。
而他也要开始重新振作,不再放任自己耽溺于伤痛当中,白白虚度光阴。
懊抛下的就要抛下,别人可以做到,他当然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