迸和齐觉得好奇,“牠是妳养的吗?”
“不是。”小女娃摇摇头,“我看牠皮毛漂亮,本来想带牠回去的,却没想到让牠拐了来,又见到这石头底下还有牠一个窝呢,里头的狐狸更小了,一下子舍不得,才想用衣服包着带回去,却下起雪来了……”
听起来一样是拐带,这小女娃的遭遇却比他还要惨。
迸和齐心里一阵怜悯,“下雪了,妳怎么不赶紧走?”
“小狐狸没有过冬粮食,又让我把窝给挖开了,这雪一下,牠们就要冻死了……”小女娃说得委屈,“我还想给阁主带件手套回去呢,这几只小的实在太年幼了,我想带回去养大一点再说。”
她叨叨絮絮,却没有正面回答古和齐的问话,听得他皱眉。
“妳宁愿被雪埋了,也要把窝里的小狐狸带回去?”她有这么缺手套吗?古和齐打量着她一身衣色,心想也不是粗衣草鞋的,怎么会这么执着要几件狐狸皮毛?
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拐带来的原因,还不是和她一模一样。
小女娃眼巴巴的瞧着他,“大哥哥,我把窝挖开的时候,这大石头给我坏了平衡,现在压住我一只手了,我动不了。”
原来不是执着皮毛,是被石头压住了。古和齐紧急修正了新得到的信息。然后他望望小女娃。
“我搬不动那块石头。”他直言。
幸好小女娃也不求他这个,“我也没想大哥哥来搬石头。”她答得很利落,让古和齐心里一阵别扭,那小女娃又接着道:“大哥哥,我的小锦袋落在那边了,你帮我捡来好吗?”
她指着斜前方一处雪地。
迸和齐瞪着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心想妳这么随手一指,我就得去给妳翻雪吗?天知道妳说的“那边”是多大块的一边?
小女娃也是玲珑心窍,“没多远的,就前头几步距离而已,大哥哥稍微拨几下,应该就能找到的。”
迸和齐转头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边黑狐,那一大一小的眼珠子一样的湿漉漉,黑亮亮,简直我见犹怜。
于是古和齐让莫名涌上的护犊心驱赶着,傻头傻脑的往斜方走上几步,蹲双手猛挖起来。积雪还算松软,他一手下去就能探到一个深度,又大幅度的左右刨着,很快就清出一块地方,他模索半天,却没看到小女娃说的锦袋。
正想抬头去问,却觉得一阵晕眩。
眼前很快就一片黑,古和齐不由自主的往后跌去,差点顺着雪地滚上一段,他血气循环得不太好的双腿一阵发麻,下意识伸直了,这一踹,反而踹得一片积雪四散,藏在底下的锦袋也露出一角来。
眼尖的小女娃一声欢呼。
迸和齐晕头晃脑,好半天爬不起身。
他其实已经是耗光体力,又这样猛地跌在雪里,冰冷一下子笼罩上来,他几乎一口气梗在胸下,无法抽喘上来,勉强抬起一手按在心脉上,他在冰冷空气里试图呼吸,深深呼吸。
他想深呼吸,却只能像是申吟般的抽一小口气。
既短促,又浅。
艰难的呼吸让他胸口剧疼,口鼻那么冰冷,原本就很艰辛的呼吸更加的难受了,他四肢无力,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茫然的瞪着漫天大雪。
为了一双根本没到手的黑狐毛手套,死在这雪里……真是太丢面子了,大哥知道他这样胡来,会气哭的。古和齐在心里苦笑。
雪地茫茫。
天边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光辉,再下一瞬间就成为一片漆黑。又是大雪,又是天黑,平常无论遇上哪一样,要在这山里找人都是艰难了,何况两样一起来?
我命休矣……
他想。然后,就在天地尽暗的那一刻,他模糊的听见了一响尖锐的啸声,白茫大雪被飞速的映照出来,又隐入黑暗,最后在高高的天空里,亮开一蓬灿烂的烟花。
真是好闲情,居然还放烟花玩。
他一边想,一边又意识到,这应该是求救的烟花吧?他眨着眼,觉得沾着雪水的睫毛又冷又重。
小女娃呜呜咽咽的哭声朝他接近,古和齐模糊的感觉自己被拖着移动几步,又停住,然后又开始移动,没一会儿又停住,跟着又开始移动;这样来回折腾了几次,他被抱进了一个小小的,却奇异的温暖并柔软的怀抱里。
应该已经迟钝的嗅觉,还闻到一股刺鼻的腥气。他抽了抽鼻,觉得很呛,又想打喷嚏,但小女娃却用一手揉着他脸面,不让他睡。
“大哥哥,把眼睛睁开。”她哭着说。
迸和齐整个人迷迷糊糊,心想怎么距离这么近……那小女娃不是一只手被压在石头下吗?居然还有办法来拖他……难不成不是小女娃,而是那只黑狐死命将他拖来的吗?
丙然是山里精怪啊,不化成人形都有这般神力……
他想着,然后终于撑不下去,就这么晕了过去。
“呜哇──”小女娃当下哭得声嘶力竭,“阁主,阁主快来救命啊──”
迸和齐的意识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被小女娃这么一嗓子的哭号,也只是激得他微微抬起眼皮。他颊上有一小方皮肉是暖的,他知道这是小女娃揉着他脸面的一手。
那么,那被压在石下的另一手呢?眼角余光,他见到小女娃原被压在石下的另一只手软弱无力的搁在雪上,雪是白的,血是红的,强烈的对比已经让人心惊,尤其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看上去令人不忍。
原本耐心的等着黑狐拐人来救的小女娃,却为了将他从雪地里带回,为了保得他体温不失,居然强行拖拉出自己被压在石下的手!
居然狠心让自己伤得这样惨啊……
迸和齐心里一阵发紧,也不知道自己见到这么一幕,到底是好还是坏。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他还能想成是黑狐突发神力,但如今让他见到小女娃的惨状,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
“笨女圭女圭……”他喃喃。
烟花落了。
重新恢复成一片漆黑的雪地里,小女娃背靠着大石头,一手将再次昏迷过去的古和齐紧紧拥在怀里,她紧张的注意他微弱的呼吸,一手不时的揉着他脸面,又探出指尖摆弄着一旁黑狐叼回的锦袋。
里面一枚求助烟花已经射出去了,她又倒出几颗糖球来,看看怀里脸色苍白、唇肉渗血的古和齐,她将糖球塞一颗进嘴里,使劲咬碎了又融着成了糖水,再一口一口的哺着古和齐咽进嘴里。
她等着阁里派人来救。
喂完一颗糖球,她就在心里按着古和齐的心跳,默默数到一百,然后再喂进一颗糖球。如此反复,她喂到第七颗糖球时,一身黑衣的暗卫手持火把,终于找来了。
她哽咽了一下,“快救他!”
※※※
迸和齐醒来时,已经是在烧着火的温暖室内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险极又险的转了一圈,也不知道他已经睡掉半个月的时间,他睁开眼睛,才动了一下,就听见床边一个沙哑的声音又惊又喜的响起。
“齐弟!”
他呆呆看着自家大哥难看的脸色,胡须没刮,眼下青黑,又憔悴又狼狈,他困惑又茫然,心想前一刻明明还在深山大雪里,让那小女娃抱在怀里的,怎么现在一睁眼,就见到自家大哥了?
他做梦吗?
迸和齐愣愣着没有反应,急坏了古家大哥。他怕他烧坏脑子了。
“齐弟!齐弟,我是大哥!你回个话啊!你怎么啦?”
迸和齐惊讶的听着自家大哥的呼唤,又觉得手脚温暖,身上覆盖的正是自己熏着药香的厚暖被子,原来他已经下山,还回到家里来了吗?
他张了张嘴,“……大哥……”
“齐弟!”古家大哥那张担心害怕的脸,刷地滑下两行泪。“你要把大哥生生吓死了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乱跑呢?”
自己一个人?他想了想,那小女娃呢?
“大哥,还有个女女圭女圭……她人呢?”他艰难问道。
不料他大哥却先是一脸困惑,复而露出震惊神色,“齐弟,原来你是被山里精怪给迷魅了吗?这不行,大哥给你找个道士来除妖好了。”
迸和齐愣住了,“精怪?”
他那时明明觉得那女女圭女圭暖和得很,应该是个人吧?但怎么一下子又成了山里精怪呢?他是不是还在做梦?
“齐弟,大哥找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晕倒在雪里,险些把大哥吓死了!大哥赶忙把你带回来,让医大夫给你看看身子的,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迸和齐张嘴,半晌,又闷闷的闭起。
一切都是他在做梦?没有黑狐?也没有大石头底下的黑狐窝?更没有那个为了他把手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女女圭女圭?
他伸手按了按唇。
做梦吗……他明明还记得,那小女娃一直在喂他甜甜的糖水,就用着那一点东西,吊着他一口气,一丝意识。
那时候,还有响彻夜空的尖啸,以及灿烂烟花。
“齐弟?你困了吗?”
大哥轻声的呼唤传来,他闭着眼睛,觉得很疲倦。
他睡过去了,连药也没来得及喝。
内间屋里,守着宝贝幼弟的古家大哥继续候在床边,一刻不敢稍离。
外间屋里,持着拐杖听着两孙子对话的古老太爷,脸色阴沉。
“哼,小狐魅子,还想骗我孙儿?老夫怎么能让妳如意!年纪小小,就知道哄骗男儿,幸得老夫早早将那小狐魅子驱离……”老太爷冷声道,左右的伺候人俯首帖耳,不敢吭气。
老太爷又听了片刻,确定内间的小孙儿已经睡下,才又拄着拐杖,往自己屋里去。两旁伺候人赶紧跟上。
这一年,十二岁的古和齐,心里装了个疑似山中妖魅的女女圭女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