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宫澈处理完政事,回到东宫时,华皇已服下御医调的宁眠汤,早些睡下了。
他没让人吵她,径自走入寝宫,在她的床畔坐了一会儿,就像这几日来夜夜做的事一样。
他总是很晚的时候来,望着她的睡颜一时半刻,然后再回大殿继续理政。
他明白,自己是不想看到她那令人受伤的仇恨目光,甚至只要一想到那日她在他面前想自戕的情景,他的心便深深地揪痛。
望着她此刻平静的睡颜,他不禁想起在城外落水的那晚,那时的她就靠在自己的身边,安心地依偎着他睡了。
那日的她如此令他心动,和此时的她一样,那恬静的睡颜总能惹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触碰她不真实的美……
他用指背轻轻抚过她的粉颊,当她不自觉地润润娇唇,他也黑眸一缩,像抵挡不住内心对她的思念,呼息沉敛地朝她靠近。
直到他的唇几乎要碰上她的,他才顿住身躯,凝视着她。
他是如此想念她,想得要发狂,可是理智告诉他,眼前的她不是真正的她。
他是那么想轻薄她,可若他任性了,那她非得更恨他不可了。
他不想再让她恨他,一分都不想……
于是他敛眼,撤开身躯,然后起身。
“澈……”
这时,华皇忽然发出低低的呓语,北宫澈倏地回头看她。
“有河,别跳下去……我在这儿……”
她梦见了什么?
他俯身静聆她的梦话,当他意识到她呢喃的是那日他跳河救她的事时,精神一振,不禁握住她的臂膀,出声唤她。“华儿,你刚刚梦见什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华皇被他摇醒,朦眬地睁开眼,待她看清楚眼前的人是北宫澈,她惊诧地瞪大眼,用力推开他。“你想做什么?!竟敢闯我的寝宫……来人!还不快来人……”
见她大声呼唤,他加重握她的力道。“华儿,你看清楚!是我。”
“是你又如何?北宫澈,你还不放开我?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你冷静点!”他喝住她,迫切地想知道她刚刚的梦。“你刚刚想起以前的事了吗?华儿,你记起我是谁了吗?”
华皇终于冷静下来,她认真地注视他,毫无情感地开口。“我记得,你是杀了我父皇的仇人——”
她的眼里仍是恨意,这瞬间,北宫澈的心也寒透了。
原来,她并未记起他。
可她方才明明作了梦,梦里,她喊了他的名字,不是吗?
他不死心地继续问:“你刚刚作了恶梦,还记得吗?”
“有吗?我不记得了。”她平静地回答。
她刚刚梦见了什么呢?无论是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他在她心中的龌龊。
“我一醒来就把梦给忘了,你说恶梦……那一定是你杀害我父皇的梦吧!”
“可你明明在梦里喊我的名字,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他顿住,接着敛下眼。“我以为你想起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她却冷笑了声,很是荒谬。“我跟你有什么过去的事?北宫澈,你倒是说给本宫听听。”
看着她冷凝的神情,北宫澈的心变得有些晦暗。“有一次你到锦亨园找我,结果在门口被人所掳,我骑马追上掳你的歹徒,一路追到城外到了一处河岸,原以为能救下你,结果那人却把你丢入河中——”
华皇凛了一口气,因为他说的与梦中场景完全相同。她接着问:“然后呢?”
“我立刻跳入河里救你,之后……”他回想起在小屋里的事,两人曾经互相依偎着入眠,曾经那么甜蜜的回忆,可或许她如今听了,只会觉得污秽不堪……于是他不再说下去。“之后我便送你回宫了,就这样。”
“就这样?”
“对,就这样。”
华皇哼了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摄政王英雄救美的好戏……该不会那时候掳走我的人,也是你跟谢涛的安排吧?”
他立即否认。“不是我,那时掳走你的人是——”
“不要装了!北宫澈。”她甩开他的手,不让他再碰自己。“摄政王的夺朝之心众人皆知,当初你入朝候宠,或许都是为了今日安排,想你编出这样戏码来欺骗本宫,也是合理之事。”
“我没有编戏!”北宫澈的目光渐渐由暗转怒。他知道她失去记忆,但他不能接受她竟怀疑他的忠心,把她当作左丞相谢涛的同党。“你可以不记得我,可你不能抹煞我们过去的感情,我们的确相爱,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如外界传闻是弑害先帝的主谋?”
“如果你不是,”华皇瞪着他。“为何在你成为摄政王后,不但将父皇最信任的崔丞相下狱,还专断朝政令百官惧惮不安,让那么多广朝文武选择反你?是你的不德不仁挑起了两国战端……如果我过去对你有情,那也必定是被你蒙住了眼,中了你的歹计。”
如今,她终于自食恶果,尝到信任错人是怎么样的下场了。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他震慑得忘了反驳,不只因为咄咄逼人的她,也因为如今她竟跟天下人一样误会他,更教他心寒,令他心痛。
“是天下百姓告诉我的,我在舒城亲眼看见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这才看清楚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就像雕龙太子说的,他是利欲熏心之人,为夺天下不顾臣民的枭雄,若他们还把天下交给他,肯定会祸遗天下。
“好个天下百姓……”他目光复杂,内心激忿。原来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如今在她的眼里竟是这么不堪,成了他的罪过吗?
他或许是太过偏执,所以让李重熙有了名义檄文起兵,他也知道边境百姓正在受的苦难,但他未曾后悔,因为比起天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是她,只是……她一点也不了解他,就算她不记得他,他也觉得心被刺伤了。
“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寝宫,本宫不想再见到你。”既然无法制裁他,也无法自戕,那么她至少可以不见他吧?
“就算你不相信我,但我愿意以人头保证,我绝对不是谢涛政变的主谋,我也会证明,你所知的一切并不全是事实。”北宫澈冷静地起誓,而把被刺痛的心独自埋藏,不再强求她的感情与理解。“你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就算她此时误会他、仇恨他,他也无法舍弃心中对她的爱,依然选择守护她,直到她恢复记忆的那天到来,在那之前,无论是二国联军还是她的怨恨,他都会一个人扛下。
北宫澈敛眼说完,便举步离开了东宫。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华皇的目光虽仍带着怨恨,但是当他彻底消失之后,她也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一般,任由梦境中的一幕一景如巨浪般洗过她的脑海。
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他?
为什么梦境里,他急于跳下水想救自己时,她竟会超乎意料地紧张,这样担心他的安危?
她甚至在梦中唤他“澈”……如果她的梦境属实,难道说,她真的爱过他吗?
颤抖地将手心贴在自己的胸前,华皇再度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心不但为他急促,也因他有些疼痛。
如果她真的爱过他,那么她的心,是在为他的背叛痛苦吧?
她的心痛……绝不可能是因为他受伤的神情,或是因为自己对他还存在的爱恋,对吧?
她模着似乎仍痛着的心,只能这么对自己忖道。
就算她真的爱过他,但如今她已经知道他的野心,知道他是她的仇人,她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再爱着他……不,哪怕是一黏一滴的留恋都不能有。
他是弑父仇人,是想要窃取李家天下的反臣,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他,好让广朝帝位回到李家人的手中。
为了这个,当她决定以自己换取崔有忠的性命时,也与雕龙太子约定好了,甚至留下了一旦自己有个万一,便同意由他即位的诏书。只要她活着一日,她便一定与雕龙太子连手,设法里应外合,绝对会让天下重回李家!
结果隔日,北宫澈并未来见她。
听说二国联军又打下了好几座城池,甚至有百姓携家带眷投诚李重熙,周围有几座城的守将见李重熙乃众望所归,民心向之,更是仿效江兴主动降城,如今李重熙已将广朝三分之一的城池占领,已兵临最快通往广都的要塞宣城,所以北宫澈前去校场亲自阅兵,要派出北慎国的五万骁勇兵马到前线作战。
站在园里的华皇望着百花齐放的美景,心思却挂在北宫澈的身上。
昨夜他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所说的那些话,也再度在她脑中回绕。
大广朝与东巽、南襄二国交战,绝对是场硬仗,他大可尽派广朝军队去送死,却出动北慎国的精兵,还派出了他的亲信子弟领军,这是为什么?
难道昨夜他所说的证明,便是这个?
他并非珍惜羽毛之人,也不是对百姓的受苦视若无睹,而是只要是维护广朝存亡之事,他便会不计后果做到底,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下一秒,心底的理智也告诉她,事情并不是这样,北宫澈之所以派出北慎国的精锐,是因为他已民心尽失,知道众人正伺机反他,所以不能再相信广朝的将领,必须动用自己的亲信压境……
当她为他的举动找到一个卑劣的理由,整日的烦恼也终于释怀,她又可以说服自己不用在意昨夜的梦,不用在意他说的话,不用在意自己是否曾经爱过他。
这样,她的心才会平静,可以继续没有怀疑地恨他……
“公主,我们该回东宫了。”这时,俪人开口,要她回宫准备用膳。
“俪人,我虽然失去了一段时日的记忆,但你一直侍奉我左右,你一定知道我跟北宫澈之间的事吧?”
“公主……问的是何意思?”
“意思是……”华皇咬了下唇,坦道:“我真的爱过他吗?”
俪人闻言一顿,随后低颜回道:“这……俪人不敢说。”
“不必不敢说,我若爱他也无须隐瞒,只要照实告诉我就好。”
“是……其实公主那时是被肃王骗了,那时三国太子入朝候宠,公主以我的名义前去一会三国太子,可是肃王早看出公主的伪装,所以处心积虑接近公主,这才掳获公主芳心,选立了他为驸马。”俪人早有对策,照李重熙交代的说词回复华皇。
“我假用你的名义?”华皇虽然惊讶,但想想这也像自己会做的事,于是点头。“你说他看穿了我……所以他早知我是真正的公主吗?”
因为知道她的身分,所以更用心接近她,说到底……一开始她就是掉入了他的陷阱,任他宰割吗?
“是,是样没错。”
“所以……我真的爱过他?”华皇自问,目光也微微一敛,既懊悔自己的识人不明,也自责因为发觉爱过他而强烈波动的心情。
原来她真的爱过他……难怪她会作那个梦,也会为他担心。
可就算她爱他,如今他已是自己的仇人,便应该舍弃那份爱,不再让自己被他的感情所迷惑,为何自从见到他,她反而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有了过去没有的感觉,心中有越来越多的困惑干扰?
彷佛她忘不了他,恨不了他,不论她怎么对自己说,心底还是残留爱恋他的记忆……
“公主,是不是肃王跟您说了什么过去的事,想骗您相信他?”
“别紧张,俪人,就算他要骗我,我也绝不会让他得逞的。”她被骗一次已招来家破人亡的祸害,怎能重蹈覆辙?
她强令自己硬起心肠,不论北宫澈再怎么牵引她的情绪,她也绝不会再被他欺骗。
她下定主意,步回东宫。当她回到寝宫,俪人也命人送来晚膳,要侍候她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