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沉默,想起下午陈剑文概略介绍了“方安淇”,二十三岁,跟陈剑文同样是台湾第一学府企管系,大二开始学插画,大四接了几件出版社Case,市场反应不错。
毕业后,她曾在某大企业工作半年,但不爱朝九晚五的生活,决定将插画当全职工作。
来之前他曾好奇想象她该是个热情奔放、爱自由的女子,于是决定亲自跑一趟,但他没想到,真实的她,竟比他想象的更热情直爽。
她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我要很快乐、很快乐地过日子,而且要活得很长很久,不想为了别人而顾虑太多。”那语气流露出一种万夫莫敌的豪气,令安东心折,叹息。
“我懂,我担心的是我自己。”他无奈地臣服于她的坦率,不自觉也跟着坦率了。
“喔——”她应了一声长音,接着爽朗笑开,“所以你赶快表明自己名草有主,要是我控制不住,你一定也控制不住,但你已经先讲明了,所以之后一切不良后果我得自行负责。嗯,我懂。”她点点头。
安东被她的直言快语堵得无话可说。尽避她说的是他心上转的念头,但她如此毫无顾忌的挑白了说,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安先生,不好意思,要委屈你坐地上。”方安淇从床上拉来两个方形软垫,铺在木质地板上。
安东没说什么,坐下了。
方安淇走到书柜前,弯腰从下层抽出好几本厚重资料夹和几本书。
“你想先看书,还是旧图稿?”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切入主题,彷佛刚才说话中小小的“擦枪走火”没发生过。
“我喜欢陈剑文给我看的那类作品。”他也想公事公办,但两人盘腿坐在地板上,中间只隔着一迭数据夹、书籍,距离这么近,他闻到一股女性的香气。
那淡淡芬芳削弱他小部分的专注力。
方安淇面有难色地拨弄头发,软声说:“我不知道学长挑了哪些作品。学长交游广阔,常帮我介绍Case,所以有我全部的插画复本,至于书册,我也都各送过他一本。”
“听起来,陈剑文真的很照顾妳。”
“我读国中时就认识学长了,他家顶楼加盖租给我们,所以我跟学长当了六年的邻居,搬家后,凑巧又读同校同系,他对我真的非常好。”
安东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好半晌,像是想对她说什么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清了清喉咙,他回归公事,“有张图让我印象深刻,大树下有秋千,秋千边飞着……”
“精灵吗?”方安淇边接话,边挑出一本厚重的灰色数据夹,翻开中间,便是安东说的那张插画,“是这张吧?”她将资料夹递给他。
“对。”资料夹透明胶页下,那张原稿周围已有些褪色。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你为什么对这张印象深刻?”她笑问。
安东隔着透明胶页,触模那张图说:“因为精灵表情生动,沉默的飞在秋千旁,像是在等待谁。”
方安淇望着他想,陈剑文也看过这张图,却只能说出“很漂亮、构图色彩鲜明生动”这类结论,而他却注意到精灵的表情……
他刚毅的神情在这时流露出柔软线条,原本抿紧不笑的唇,显得有些温柔,虽然他依旧没有笑容,但如剑般充满锐气的浓眉转温和了。
她相信,那张插画的确深深打动他。
“我当初接这Case,心情很难受,画这张图时眼泪还流个不停。这Case是个可怜的妈妈委托我的,希望为她生重病的宝贝独生女画一本插画故事。
“故事的大意是,有个小女孩跟精灵是好朋友,他们每天下午都相约在秋千下玩耍,后来小女孩生重病,没多久就上天堂了。但精灵不知道,依然每天到秋千旁等待小女孩。
“这是那本插画的最后一张图,精灵确实在等待,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朋友。”
“委托妳的妈妈……”安东瞪着图中的精灵,心突然间揪紧,剎那间想起过去……
“她女儿在收到插画故事本半个月后上天堂了。”方安淇红着眼回话,想起那件Case还是感到难受。“我只留这张原稿,其它原稿都送给那位妈妈。当初故事本只印九十九本,分送给小女孩的亲朋好友,我有一本,你想看吗?”
“嗯。”安东点头。
方安淇从地板上的几本书册中抽出一本递给他。
封面是一个脚丫印,书名是:精灵与妮可~献给宝贝妮可。
安东触模脚丫印,问:“这是小女孩的脚印吧?”
方安淇眼色转为浓烈,轻声道:“对。”
初见他时,她只觉得他是个好看但带点阴郁气息的人,但短时间相处下来,她更发现,他其实是个敏锐而且情感浓烈的人。
他能注意到精灵的表情,并一眼就猜出封面的脚丫印是小女孩的脚印,明白那是个伤心母亲唯一能从女儿身上留下来的纪念,以期日后思念有个凭借。
在他身上有种矛盾又强烈的特质,让她的心有些晕眩,她从没在男人身上感觉到这种近似于晕船的滋味。
接着他们又看了一些旧作品。
最后安东拿着精灵在秋千旁飞翔的原稿问:“这个精灵的版权,妳卖给对方了吗?”
“没有,著作权仍是我的。不过这个精灵形象应该不适合当儿童亲善活动的吉祥物,如果安先生喜欢精灵这个概念,我可以画几个不同的图样,表情、颜色、翅膀都会改变。”
“好,那需要多久时间?”
本噜噜、咕噜噜……
小小的月复鸣声,在对话间的空档响起,安东多瞧了她两眼,并没说什么。
方安淇倒是觉得尴尬,赶紧说:“三天可以吗?学长跟我说过,这Case比较赶,但我手边的Case还需要一天时间收尾。”
“好。三天后晚上七点,我过来找妳,方便吧?”安东不拖泥带水地直问。
方安淇愣了下,她原想将初稿送去给他,没想到他竟愿意亲自取件。
“方便。”她笑应。
安东帮她收拾地上的图稿、书册,起身将东西放回书柜原位。
方安淇默默看着他,傻了。她想,他是个记忆力好又细心的人,竟能将那大堆东西放回原处。
“走吧。”放妥东西后,安东转身对她说:“我请妳吃晚餐。”
“呃?”她错愕地顿了一下,两人不是已划好界线?他刚说过有未婚妻了,现在却又“私人邀约”,不太好也不太妙啊。
“我还没吃晚餐,妳应该也是,我请客。”
“安先生,我……”希望你别制造机会,引人犯罪啊!方安淇话梗在嘴边,说不出来。
“怕吗?只是吃饭,不需要想太多。”安东一副坦荡荡的神情。
方安淇小小地犹豫了,他站着等她做决定,没有催促。
一会儿后,她问:“你想吃什么?”
“士林夜市随便吃,如何?”他淡淡笑着,眼底隐约有抹促狭。
“……”方安淇又呆了两秒,接着笑了。
“妳该不会期待我请妳上高级餐厅吧?”语气里的捉弄转浓。
“我只是没料到你会想去观光夜市吃东西。”她说,“士林夜市有家果汁摊的西瓜汁很好喝,我刚好想喝。走吧。”她拿着钱包,率先走出门。
安东出来后,看着她锁门。
“妳喜欢喝西瓜汁?”他其实也喜欢喝西瓜汁。
“是啊。我喜欢它的颜色像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成吸血鬼,永远不会死。”她转了两圈钥匙孔,锁上门。唇角弯弯扬起,声音带有玩笑味。
安东以为她在开玩笑。
他真这样认为,她想变成吸血鬼,这念头只是个玩笑罢了。
直到很久的后来,他才彻底明白,方安淇害怕死亡,所以想长生不死,如果变成吸血鬼,她就能永恒活着。
因为只要她活着,就不会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