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下了罕见的大风雪。
厚厚的积雪不仅让人寸步难行,白茫茫的风雪也遮掩了人的视线,伸手不见五指。
“相公,怎么回来了?”一名温婉女子惊讶地望着甫进门的丈夫,秀丽面容上是安心也是担心。
饼大的风雪让他的发上、脸上、身上全积了雪,让刺骨寒风所冻僵的手脚显得又红又肿。
“瞧瞧你,都变成冰柱了。”女子急忙将相公拉进门,将冻人的风阻隔于门外。她忙碌的手不断替他拂去身上的雪。“雪下这么大,为何不在宫里待一晚?万一染上风寒该如何是好?”女子心疼地说着,替丈夫搓揉身子的手未曾停歇。
男子微微一笑,进门至今未曾开口,只是拿一双眼注视着为自己焦急的妻子,满心暖意。
“爹回来了?”一声惊呼之后,一个小小身子立即扑进男子怀中撒娇着。“方才娘还念着爹呢,没想到爹就回来了。”
“娘念爹什么?”男子宠溺地抚着女娃的头。
“念爹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也念爹这么晚了不该回来。”女娃的脸上突现困惑之色。“爹爹,您说娘是想爹爹回来得好?还是不回来得好?”
“啐,古灵精怪。”女子佯装恼怒地啐了一声。“ㄚ头快下来,妳爹身上的衣裳还湿着呢。”
“所以我在帮爹暖暖身子嘛,跟娘做的一样。”瞧瞧娘,不也是一直握着爹爹的手不放。
“除此之外,娘还念爹爹什么?”男子温文带笑的脸庞上尽是温柔之色。
望了望爹的笑脸,又望了望娘脸红的模样,女娃桃色的唇也不自觉地漾开。“娘一直在门边走来走去,还不时探头出去望啊望的,嘴里说着『真赶着回来,便是呆子』。”女娃仰头对着男子。“爹爹,娘所说的呆子是谁?”
“万十八,妳该上床睡了。”女子没好气地连名带姓唤着女娃,并一把将女娃从丈夫身上抱下,交给一旁的嬷嬷。“别再让她下床了。”
“等等。”女娃哀求地唤着。“我还有一件事要问爹爹。”
“什么事啊,ㄚ头。”女娃甜美可人的脸庞令男子脸上微笑不减。
“娘说这么大的风雪,爹爹不该回来的。为何爹爹还是回来了?”爹爹今早出门前,她听见了娘的交代,怎么爹爹竟不听话?
“这里有妳跟娘在等着爹,爹当然要赶回来了。”
“娘说要爹爹待在宫里别随意出门的。”女娃重复着娘说过的话,宛如九官鸟。
男子好笑地望了妻子一眼。这未来的大纳言现下已开始管事了。“皇宫不是人住的。”男子有感而发地道,也明白此时的女娃无法理解他所说的,但他仍是这么说了。
“咦?”女娃大感困惑地歪着头。“那皇上不是住在皇宫吗?”
似乎也料到了女娃会这么问,男子莞尔一笑。
他站起身来模模女娃稚女敕的脸庞,尔雅脸庞上涌上怜惜之色。
身为代代世袭的大纳言,身为下一任的大纳言,有些事她以后便会懂,也非懂不可。
轻叹口气,男子脸上是难得的严肃神情。“皇上不是人当的。”
皇上不是人当的。
多年后,当上了大纳言的万十八方了解爹爹当年所说的话。只是那一句“皇宫不是人住的”她到今日才领会其中深意。
瞧瞧她眼前这一切。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举目所及之处无不精美、无不华丽,却令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与沉闷。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答应皇上住进宫里来了。
她站在房里的花厅中央,黑白分明的大眼对着房里的摆设转了一圈又一圈,秀气的眉毛越攒越紧,粉红的唇瓣越噘越高。
摆放于茶几上的瓷杯,是邻国外使献给皇上的价值连城臻品;搁置于窗台边的红珊瑚是前朝太后所收藏;房内摆放的太师椅乃由一代工匠大师花费一年时间所造,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作;更别说那八宝吉祥瓶、富贵如意盘……等等,她实在细数不完。
唉。望了老半天,万十八仍是叹了口气。
她那大剌剌的性子,住在这儿,恐怕花尽她一辈子的俸禄也不够赔吧。
唉。她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倒卧床上。而这一躺,似乎又太过粗鲁,她不放心地赶忙起身查看,看看是否将床给撞坏了。
这样下去可不成。万十八的眉皱得都快打结了。
她啊,得先去跟皇上约法三章不可。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她根本负担不起。
打定主意的她,一刻也待不住了。
她赶忙跳下床,胡乱地顺了顺衣袍、整了整官帽,开门便走。
走着走着,她急切的脚步趋缓了,坚定的眸光犹豫了,笃定的心慌了。
她,在哪儿?
敝了,方才女官带她入宫时,有经过这儿吗?
她记得女官说御书房在北院,顺着桃花林直走便到了,那桃花林在哪儿?
糟了。虽不愿承认,但她真的迷路了。
谁会相信咱们王朝那聪明过人的大纳言竟不认得路?为此,娘还取笑过她。
不记得。万十八更正娘的用词。不记得而已,非不认得。
“那ㄚ头哪天会不会不记得回家看爹娘的路?”
“回头我会请管事画幅地图给我背诵于心,就算什么都忘了,也不忘这图。”
她的信誓旦旦如今忆及,仍觉好笑。
“真该让女官画幅图给我的。”万十八垮下了肩膀,一脸惋惜。
“大纳言。”一声恭敬的叫唤让万十八喜上眉梢。
“堂玄?”她发亮的眸带着笑。“御书房该怎么走?”
虽一路上遇见不少宫女,但她可不想随意打乱她们的工作,替她们惹来麻烦,因而始终忍着不问。
“大纳言想见皇上?”堂玄是明知故问。
“有些事想跟皇上商量。”不然她今晚要如何睡?
“皇上已经歇息,不在御书房。”
咦?万十八愣了一下,望望天上月娘所在之处。
确实晚了,但还不至于太晚啊。依她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几乎是丑时才歇息的。
似乎察觉了大纳言的心意,堂玄转达皇上所说的话。“皇上说,要大纳言配合皇上的作息。”
是,她答应过的。
她并非有意违背,只是不知晓原来皇上歇息的时辰提早了。
那她今晚肯定无眠了。
“堂玄。”她向他提出了小小的请求:“可否领我回我的住所?”
“大纳言请随小的来。”
堂玄毫不迟疑的答应让万十八松了口气,却未发觉本该随侍皇上身边的他,怎会出现于此?
他的步伐很慢,是刻意配合着她而走。
细心的他一路上还不忘“好意”指出易于辨认的特殊景物好让她认得路。
一抹自嘲的笑浮上万十八嘴角,她淘气地吐吐舌瓣,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好笑。
走着走着,于长廊上迎面碰上一行人。
“见过大纳言、御官长。”侍官福安停步拱手为礼,一行人也皆躬身行礼。
“福侍官多礼了。”万十八注意到侍官身后那一身白袍的如花女子,带笑的脸庞为之一凝。
这一行人走远后,万十八依然伫立原地。
“大纳言?”堂玄回头。
“那是……”万十八用力吸口气。“皇上的侍寝?”皇上未立后与妃,只有侍寝。她一向明白,却是头一回见着。
岂知这一见,她的心竟狠狠地揪了一下,闷慌得不知所措。
怎会如此?不自觉地,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衿,为了异常的自己而发怔。
“兰美人是皇上今晚的侍寝。”堂玄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美人?万十八的心揪得更紧了。
看来,这侍寝将皇上伺候得很好,如今已经晋升为“美人”了。
身为一国之君,至今后位仍空悬、群妃不立,身为大纳言的她不知让群臣拱去当多少回说客,只换得皇上一句──朕自有盘算。
盘算来盘算去,皇上终于纳了侍寝,而侍寝也得宠,这样挺好的不是吗?
但,何以她却高兴不起来?
“大纳言?”堂玄将大纳言的异状看进眼里。
苦涩一笑,万十八挺起了胸膛。“走吧。”
她不明白今日的自己是怎么了,但她知晓如此慌乱的自己已失了分寸。
失了身为皇上的大纳言该守的分寸。
※※※※※
寅时,“东凤宫”的青龙苑里灯火通明。
皇上侧卧于绣着龙凤图腾的软榻上,而兰美人正跪坐于软榻旁,巧手温柔地替皇上捶着、揉着,含羞带怯的芙蓉脸庞上满是对皇上的爱慕与倾心。
初识皇上龙颜之时,她的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
皇上的丰神俊美她早有耳闻,也百般提醒自己千万镇定,不料仍是让皇上的双眸摄去了魂魄、勾去了她的心。
能入选为皇上的侍寝,她欣喜若狂;等待皇上召唤的时日,她心急如焚。即使伺候皇上至今的她已晋升为“美人”,但她仍为处子之事却令她懊恼不已。
“妳的唇与『她』有几分相似。”
一日,皇上无意间的呢喃让她明白了她胜选之由。
即使她是她人的影子又有何妨?即使她是她人的替代品又如何?
毕竟,真真实实待在皇上身边的人是她,不是吗?
终有那一日的。兰美人坚信着。
终有一日,皇上必会要了她、允了她,只要她再听话一些、再温柔一些、再不忮不求地等待一些时日。
“斟酒。”皇上半敛着眸盯着眼前的兰美人,似笑非笑的唇让她神魂颠倒。
“是。”心慌地垂下头,一抹红晕随即染上她的颊。
借着斟酒掩去她的不稳之气。伺候皇上这么多回。她仍会因着皇上的注视而慌了手脚,
“皇上请。”兰美人端着酒杯呈给皇上,纤白的指与那凝脂般的玉杯相得益彰。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皇上随手一抛,玉杯于地上摔个粉碎。
纤躯一震!兰美人受惊地仰首一望,却恰巧迎上皇上俯下的唇、喝下皇上哺入口的酒、吮上皇上搅乱人心的舌。
身躯一软,她倒进皇上宽广的胸膛上,微敞的白袍露出了她的雪白酥胸,发烫的身子让她刻意沾染上的花香蒸腾得更加诱人。
“嗯。”兰美人不由自主逸出口的欢愉申吟似娇似嗔地引诱着皇上。
今晚,她终要成为皇上的人?
这倏然袭上的念头让兰美人浑身如着火般的渴求与难耐。“皇上……”本能地,她伸手向他,当她的指触及皇上胸膛之际,却被一股力道推跌于地。
“皇上?!”兰美人仓皇一望,方知自己犯下了大错。
“退下。”皇上并未瞧她一眼,冰冷的语调已让她浑身一震。
“……是。”兰美人甫站起身,随即又跌回地上,惊慌与自责之情令她微微发颤。
“福侍官。”
皇上话声甫落,福安已进门来。善于察言观色的他无需多问,赶紧让宫女将人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