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法若寺到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可爱小丫鬟,隔着软轿的布帘向主子禀报。
“嗯,让轿夫就在这里停下吧。”一道柔婉清嗓从素雅精致的软轿中传出,从那宛若天籁的温润嗓音便可感觉出主人良好的教养。
“是。”小丫鬟转头吩咐轿夫停轿,然后为小姐掀开布帘。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搭上小丫头的手臂,紧接着,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子步出软轿,她身材纤细,黑发如缎,脸上罩着薄纱,雪白的额心中央,点着一枚鲜红的梅花钿。
“小姐,您小心些。”小丫鬟仔细叮咛,动作更是小心万分。
这位小姐虽然只有十五稚龄,但来头可大得很,她的祖父是当朝宰相,爹爹是户部尚书,娘亲更是皇亲国戚律王爷的掌上明珠,家里的叔伯兄长个个都是朝权亲贵。
小姐名唤裴若衣,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的堂哥亲哥一箩筐,独独她一个女孩,男孩多到可以当青菜萝卜一样来卖,可想而知,裴若衣在家中有多得宠。
娇滴滴的裴若衣也是很得人疼,一张小脸美艳不可方物,琴棋书画样样拿手,尤其一手女红,好得连京城第一绣坊的头牌刺绣师傅都要甘拜下风,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条件,自然是声名鹊起,哪家的富贵公子不想娶到这种老婆?那些狂蜂浪蝶自然像看到蜂蜜一样,盯上就不放。
因此,宰相家的门槛早被来来往往的媒人踏烂了十几条,甚至夸张到要预约排队才能登门拜访的地步。
“阅琴,放轻松些,今天不是庙会,人没那么多。”裴若衣人温柔,声音也温柔,听着都觉得像是如沐春风。
“哎呀,小姐,您不懂啦,那些人个个精得不得了,一旦被他们知道小姐来法若寺上香,还不蜂拥而至!您忘了上次的事啦?”
上次小姐也是毫不声张地出行,却被认出,害得她们跑给一群可怕的媒婆追,结果小姐被吓出病来,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所以这次只带你一个人来,并改乘普通的轿子啊!”裴若衣眨眨眼睛。这丫头未免担心过头了。
爷爷和爹爹怕她寂寞,打小就给她挑了四个贴身丫鬟,阅琴、阅棋、阅书、阅画,她和阅琴最投缘,两人几乎是无话不谈,阅琴只比她大一岁,却像个小母亲似的,天天管东管西。
“小姐,不是阅琴说您,虽说您虔心向佛,但在家里拜拜就好了,干嘛跑这么老远来法若寺?这种多事之秋,难道您还没尝够那些媒婆的厉害”阅琴小心搀扶着小姐,尽量躲避开人群。
她细心观察小姐的神态,却发现小姐薄纱下的脸蛋蓦地红透,一双眼睛也仿佛藏着什么羞人的心事般不敢瞧她。
阅琴的心一沉,突然悟出小姐的心思。“小姐,您是来见品少爷的?”
裴若衣被说中心事,尴尬地不敢回答,微撇开小脸,低声道:“不要乱说,上次随娘亲来法若寺,我许了愿,这次是来还愿的,和他没什么关系。”
阅琴缓下脸色,但还是忧心地说:“小姐这样说,阅琴就放心了。品少爷虽然算是人中龙凤,但他父亲只是士农工商中最低贱的商人,就算他们是京城第一富豪,大人和老太爷也不会瞧得起他们家,小姐和品少爷是绝对不可能的!”
“别说了!”裴若衣有些恼怒。她何尝不知道两人之间困难重重?
她家和许品家是邻居,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他们志趣相投,都喜欢琴棋书画,私下里会让下人递个纸条对对诗句、做个小曲什么的,直至年龄稍长,不适合光明正大地见面,便藉着来法若寺还愿,顺道见心上人一面,稍慰相思。
阅琴担心的看着她家小姐。小姐性格恬静,向来少发脾气,可是瞧她现在的样子,柳眉紧皱在一起,眼睛里藏着苦恼,她向来知道小姐的心意,别看小姐外表柔弱,一旦固执起来,连老太爷祭出家法都不管用。
“小姐,阅琴明白您的心意。如果能由阅琴说了算,当然任由小姐您喜欢,可是老太爷、大人、夫人再如何疼宠小姐,也不会把小姐嫁给品公子的,更何况,以您的身份地位,说不定皇上还会凑上一脚,给您赐婚……”
“我明白,不要你多嘴。我今天不过是来上个香,你未免啰唆得太多了。”裴若衣冷淡地挥挥手,“你心里装了太多的红尘俗事,不适合进寺院,免得让神灵瞧出你的不敬,在外面候着吧。”
哎呀,小姐真的生气了!跋紧跟上她加快的脚步,“小姐,您一个人进去,奴婢不放心,还是让奴婢跟着您吧!”
“不要来。”裴若衣板起脸孔,“上完香后,我还要与静海大师参禅,待我叫你,你再来吧。”
“小姐……”阅琴还是不死心想跟上去。
但见小姐一个冷淡警告的眼神投来,她便噤若寒蝉地再不敢说话了。
裴若衣回身,正待举步,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擎着只又脏又破的碗突然伸到她面前,她吓了一跳,立即向旁边退开。
阅琴赶紧跑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小姐的面前。
两人定睛一瞧,原来角落里缩着两名乞丐,拿着碗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穿得破破烂烂,灰白的头发披散纠结,另一个垂着脑袋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汉,同样衣衫褴褛,又脏又臭,但好手好脚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乞丐。
“小姐,爷儿俩已经饿了好些天了,善心的女菩萨,给点施舍吧。”
“要饭就要饭,干嘛躲在这里吓人”阅琴凶巴巴地双手叉腰,指着年轻男人道:“他不是有手有脚,这么大一个男人,不去找活做养活自己,却让老爹给自己讨饭,真是丢脸!”
见一老一少蹲在一处讨饭,阅琴想当然就把他们当成父子俩。
裴若衣仔细观察那个年轻男人,他始终垂着头,不说一句话,没有被污渍沾染到的皮肤红得有些不寻常,每次呼吸,喉咙里都发出“呼呼”的声音,软弱无力的样子像是染上了重病。
反观老头瘦归瘦,却是两眼精亮,不时闪着算计的光芒,再者,此时已是初秋,老头衣服虽脏,可该包的地方都有包到,而年轻人只有一件破烂的单衣蔽体。
想了想,她对丫鬟说道:“看他们挺可怜的,给他们些银子吧。”
“是,小姐。”阅琴撇撇嘴巴,不敢反抗小姐的命令,从随身的小包包里拿出些碎银,扔到老头的破碗里。
老头一见到银子,立刻露出贪婪的目光,急急把银子放到嘴巴里去咬,发现是真的就立刻塞进怀里,对着主仆俩猛磕头道谢。
阅琴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些银子够你和你儿子生活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让你儿子好好找个工作,他头好壮壮的,竟然出来要饭,也是遇到我们小姐这样心善的人,才会赏银子给你们。”
“是是是,小老儿从今以后,每天都会念着女菩萨的恩德,在佛祖面前给小姐祈福。”
“你就别折我的福了。”裴若衣眼光冷了些,“像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乞儿给我祈福,只怕会加深我的业障!”
“小姐,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头心生不满,跳了起来。
“你利用这位生病的青年来凸显自己的可怜,故意让人误会你们是父子,儿子四肢健全却要让老父来乞讨养活,世人当然会可怜你,把银子自动送到你面前。可惜,细节出卖了你。”
“你、你……”老头哑口无言,抓着银子,涨红着脸结巴道:“反正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转身,一溜烟跑了。
“啊,你这个老不羞,竟然如此狡猾!傍我站住!”
阅琴跺着脚,万分恼怒地对着老头仓皇逃窜的背影大叫。
裴若衣也不理会,蹲子,丝毫不嫌弃年轻男子的脏臭,伸出手试探他额际的温度。
好烫!
她心一沉。这男子不知道病了几日了,再这样下去会不会烧坏脑袋呀?
是该替他叫位大夫还是多给他点银子就算了?
正踌躇间,男子动了动,半掩的双眸缓缓张开,视线渐渐上移,寻找到额上那柔软触感的来源。
裴若衣竟然有了几分紧张,心儿像是被一只不知名的大手紧紧抓住,她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那男人一张脸又脏又黑,根本瞧不清长相,只一双眼瞳颜色深得像黑夜,不显深沉,反而老实忠厚得能让人一眼看穿他的想法。
此时,他呆愣地一个劲盯着她瞧,虽然她明白,他不可能透过薄纱看清她的面容,但薄纱下的脸蛋还是不可抑制的滚烫通红。
这落魄男子,竟然拥有一双能轻易撼动人心的眼睛!
裴若衣镇定心神,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又娇又软的声音,伴随着幽幽的香气,穿进他烧得发痛的耳膜,唤回他心神。
他是看见仙女了吗?一定是的,十几日少吃少喝,又重症缠身,他肯定已经死了。只是这天府里的仙女好温柔啊,覆在他热烫额头的纤手又软又凉……全佑福忍不住举起自己的大手,贴在那柔若无骨的冰凉小手上。
阅琴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惊瞪着眼看那登徒子吃小姐的豆腐。
裴若衣只觉得脸蛋发烫,但对方是病人,自己又抱持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所以她示意阅琴不要发话。
“公子,您感觉如何?”
仙女不但全身散发着好闻的香味,连声音都好听得像是小鸟在鸣唱,全佑福觉得轻飘飘的,刚才尚觉得无法忍受的痛苦,一下子全飘走了。
“公子?”美丽的黑色瞳眸带着疑问看向他,他却傻呼呼的只知道贪看她。
那只又大又厚的手掌并没有使力包覆她的小手,她其实轻易就能挣开,但那双笃实的黑眼睛里写着满满的信任和景仰,她不想伤害他。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不能就这样放下他不管。
裴若衣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了。
“公子,你能试着站起来吗?”仙女又对他说话了。
全佑福这一次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点点头,不想让仙女失望,他试着想要站起来,但身子实在太虚弱、完全不听使唤。
只听得“咚”的一声,他庞大的身躯向后瘫倒,脑袋碰上身后的墙壁,发出更巨大的声响。
连裴若衣都替他痛,他却仍是一迳傻愣愣的盯着她猛瞧。
裴若衣有些恼了。这个傻瓜到底怎么回事啊?她好心救他,他却只会盯着她傻看,早知道就不要管他的闲事了。
想是这样想,她可不会救人救一半。
没办法,裴若衣只得对阅琴说:“你去把轿夫叫过来。”
“小姐。”她有些迟疑。“我们还是别管闲事了。”
“胡说,他病得那么重,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小姐是女儿家,又能管他多久?”
“我会向寺里捐些钱,让静海大师收留他一段日子。”
裴若衣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阅琴没办法,只能不甘不愿地去唤轿夫。
“公子,等下我家仆人会送你进寺院里,我会请静海大师派人照顾你,这段时日,你安心修养即可,等身子好了,再做打算。”
温柔的甜嗓让全佑福回过神来,他神态憨,说话也很憨。
“你……你不是天上的仙女?”
那憨傻的眼神和话语,让裴若衣不由得噗哧笑出声来,“公子,你还好好活在人间呢,哪来的什么仙女?”
全佑福抓抓脑袋,憨涩一笑,终于有点理清现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柔软的娇嗓又开始说话了,话中却带着羞涩,“公子,你可否松开小女子的手?有、有点痛……”
“噢!”全佑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人家小姐白女敕柔滑的小手,不但如此,还下意识地使了点力气。
他是个粗人,又力大无穷,莫说是个娇滴滴的小泵娘,就算是身强体健的壮汉也抵不过他的三分蛮力。
“对不起,对不起。”他忙不迭的松开仙女滑女敕女敕的小手,“没伤着你吧?”
“没什么。”裴若衣轻摇螓首,对他有了些好奇,她试探问道:“公子,你为何沦落至此?”
全佑福无奈一笑,“姑娘就别‘公子、公子’地叫我了,全某是农户出身,祖籍在山西,爹娘死得早,几位兄弟早早分了家,全某虽是个粗人,但力大无穷,靠着几分薄产,倒也不致饿死。
“无奈去年山西招了蝗灾,祸不单行又闹旱灾,老百姓都快饿死了,尤其是我那些兄弟,各个都有妻小,全某没有家室,又是兄弟中最身强体壮的,于是把自己积蓄下的救命粮和家产都分给兄弟们,只身从山西逃来京城,没想到十几日少吃少喝,又犯了风寒,才会落魄至此。”
这是个憨厚老实的大好人。
裴若衣心中起了几分怜惜,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丢下他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