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灵低头疾行。她没带走药,他会不会喝?当初叮咛过他得喝两个月的药,他却擅自停了两日,状况已经超出她的控制,要他继续喝不过是勉强补救,若是他又将药倒掉……
唉,她不管了。幸好他性命无害,至于不喝药的结果,他自己承担吧,她尽力了。
方才实在是过于激动了,其实从小到大,这种事她已遇过太多。
童年时,她曾好玩地采了毒草,教玩伴抹在臂上,害他们手臂肿痒了一天,那些孩子后来见了她就对她扔石头。爷爷更是时时对她耳提面命,告诫她人命的重要,仿佛她研习毒术就是为了杀人似的。她早就习惯人人将她当怪物看,为什么来自他的异样眼神,格外难受?
也许她真正怨的是,为什么他明明怀疑她、明明和六姨太走得很近,将她拉入怀中的举动却那么理所当然?害她心好乱……
她提着灯笼,依着对来时路的记忆前行,连续穿过几座庭院,没想到越走,四周房舍越是陌生。
她停步,提高灯笼照耀四周。她站在一处庭院中,格局与她住的相似,她又往前走,穿过几个月洞门,却到了一处没见过的广大庭园,只得退回原先的庭院。
她迷路了。赵姨娘等人多半住在西边,她不曾来过大宅东边这里。她换个方向,穿过另一个月洞门,忽见前方有微弱光亮,是从一处厢房透出的。
有光便代表有人。她精神一振,快步朝光亮处走去,或许是哪个家仆或丫头在此忙碌,她可以请对方指引她返回主屋的路,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冻死了。
离房舍还有数丈时,房门“呀”地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孙二。
邝灵骤然停步。孙二停在房门口,另一个女子跟出来,两人亲热相拥,男女放肆调笑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虽然天色昏暗,但邝灵不会认错那身影,是李家的六姨太。
六姨太抬起头来,立刻看见提着灯笼的她,脸色骤变,对孙二说了几句话,孙二立即回头,眯眼望向她,神色阴鸷。
糟了。邝灵掌心微汗,瞧两人发鬓散乱、脸色红润,不难猜出他们做了什么好事。她早就猜到这两人暗通款曲,可反正与她无关,她也不想理会这复杂的关系,今晚撞见这两人私会,真倒霉。
手无缚鸡之力的六姨太也就罢了,孙二身有武功,她是逃不了的,若是他想灭她的口,那是易如反掌……
就见六姨太对孙二说了几句话,孙二不语,脸上神情显得不太乐意,她又说了些什么,孙二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又瞧了邝灵一眼,先行离去。
见六姨太理了理衣衫,款款走来,邝灵抢先开口∶“我迷路了,能否请夫人指点我如何回到主屋?”
六姨太却柔声恳求道∶“邝大夫,今晚所见之事,请你别说出去,好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六姨太离她还有数步便停下,她暗暗提防,不敢大意。
孙二不会甘于当个男宠,若与她联手,被蒙在鼓里的赵姨娘恐怕要倒大楣了。
“也许你会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人尽可夫的女子,丈夫尸骨未寒,我就找上另一个男人;但我一生命苦,本来以为可以依靠李老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过世,孙二哥是个好人,他也有许多苦衷,我们是彼此互相安慰——”
“这是你的私事,不需要告诉我。”
“但我真正喜欢的是陆大哥,请你千万别告诉陆大哥,好吗?”提起陆歌岩,六姨太满面羞怯的柔情。
邝灵静了静。“我怎会去告诉他?”
“因为你和他……似乎很要好。”六姨太尴尬地瞧她一眼,怯怯地恳求。“求求你,别告诉陆大哥,我与孙二哥真的没什么,我对陆大哥才是真心的,他也渐渐接受了我,你若是告诉他——”
“请夫人放心,我既然什么也没看见,就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我只想赶快回房去钻被窝,请你指点我回房的路,好吗?”
六姨太一双美眸眨也不眨地瞧了她片刻,才轻吁口气。“那么,我就先谢谢邝大夫了。”
六姨太走过来,要挽住她的手,邝灵轻巧适时一翻,让衣袖盖住了手,六姨太只牵到她衣袖。
六姨太恍若不觉,拉着她衣袖,道∶“你从那边过去,有个小门……”
得了指示,邝灵道了谢,速速离开。六姨太小手洁白柔软,全身都是诱人的香气,脂粉香留在她衣袖上,闻着就讨厌,回房后还是将这身衣服烧了吧!
她不爱背后说人闲话,六姨太那么怕她去跟陆歌岩告状,是白担心了。六姨太自称对他是真心,他呢?他没拒绝六姨太的陪伴,镇日和人家在庭院中散步,想必对人家也有几分心意吧?想着,她胸口好像打了个酸溜溜的结,郁闷难宣。
她低声咕哝着。“下次再乱抱我,我就让你的手肿一个月。”
走了小半刻,总算看见熟悉的庭园,邝灵松口气,加快脚步,忽然脚下一绊,她摔倒了,灯笼掉在地上。
“好痛……”她撑着地面欲站起,右手却模到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竟似是人手。她提过灯笼一照,失声惊呼。
“阿卫!”他怎么躺在这里?动也不动,双眼紧闭,脸色发黑——他中毒了?
她探他脉搏,脉搏极其微弱,呼吸若有似无,他是中了什么毒?她翻开他眼皮,检查他皮肤、指甲,全身都不见外伤,她又扯开他胸口衣衫,就见他胸口布满墨色斑点,一模,皮肤粗糙宛如树皮,她心底一寒,是血绣菊!
他几时中的毒?她半个时辰前与他说过话,那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
血绣菊因为罕见,用法也少有人知,只有书上记载的寥寥数种,那几种配法并非最佳,反而延缓了血绣菊的发作,否则以此物的毒性,他早已死去。倘若下毒者真是从书上学来的方子,推算起来,阿卫应是晚膳前中的毒。
稍懂毒物之人就会用牙木桂,但能调配血绣菊的,这宅中除了她,只有那个人——可为什么要杀阿卫?
她心中念头转得飞快,同时取出小刀,模准了他心口,就要一刀划下——
“你做什么?”男人嗓音忽然在她背后暴怒地响起,她来不及回头,就觉一股凌厉掌风袭到,击中她左肩,她被打得摔倒,额头撞到地上石子,一阵剧痛。
这一掌打得她五脏六腑险些易位,她喉头发甜,咬牙吞下几乎呕出的血,看见陆歌岩抱起护卫。
“阿卫!”他连唤数声,阿卫动也不动。
她忍不住咳嗽,粉唇染上血迹。“他中毒了……”
“你对他下毒?”狂怒的眼神如箭般射穿她。
在他眼中,她就这么坏吗?邝灵连苦笑的力气也没了。“我没有,我也是刚回到这里,就看见他躺在地上,他中的毒我可以解……”她捡起刀,就要靠近阿卫。
“你别过来!”他目眶殷红如血,右手搂紧情同手足的护卫,左掌微微抬起,显然她若敢再靠近,他这一掌会将她击毙。
“阿卫中的是罕见的剧毒,毒已经攻心,你多拖延一刻,就是将他往鬼门关里多推一步,这里唯有我能救他,你是要让我救他,还是看着他死?”
语毕,她不再理他,握紧小刀靠近阿卫,扯开他衣襟。
陆歌岩全身绷紧,看那闪闪刀光逼近,他额上青筋暴起。
万一她心存歹意,一刀刺入阿卫心脏,他必死无疑,但是这当口去哪找大夫?他旁徨焦急,想夺刀,终究又强行克制,眼看刀锋划上护卫的胸口,他俊容扭曲,仿佛被刺中的是他。
邝灵下刀极轻,在阿卫胸口浅浅割开一个十字形伤口,丝丝黑血渗了出来,她道∶“去我房里,把我的木箱拿来。”
陆歌岩看她一眼,轻轻放下护卫,飞奔至她房中,取来药箱。
邝灵混合几种药粉,敷在阿卫胸前伤口,又取了一枚药丸喂进他口中,他已无法吞咽,陆歌岩按摩他喉头,才让他吞下药丸。
邝灵按压他伤口四周,流出的黑血渐多,血色慢慢由黑转红,她探阿卫脉搏,揪紧的眉头这才松了。“行了,救回来了。”
陆歌岩替阿卫拉好衣襟,望向她。“他怎会中毒?”
“我不知道。我去找你之前,曾跟他说过话,那时他还好好的——”
“是谁对他下毒?”
“我不知道。”
“他中的是什么毒?”
她喉头一缩,一口血又涌上来。“……他中的是血绣菊,这是一种罕见的毒物,不易取得。”
“你的箱子里,有这种毒物吗?”
“……有。”他阴沉的嗓音,让她冷进骨髓里。
“这是人人都懂得如何使用的毒物吗?”
“不是。”
“换言之,此刻宅中只有你有这种毒物,只有你懂得如何使用,而你在不久前和阿卫说过话?”
“是啊,似乎怎么看都是我对他下毒吧?”她冷讥,为何不能相信她?她若要毒死阿卫,何必救活他?这么简单的事实,为何他就是看不见,还要冤枉她?
她心下气苦,倔强发作,忽而冲着他笑了,笑得凄迷绝望又挑衅歹毒。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一掌毙了我?”
他瞪着她,面色铁青,眼神暴戾。他只手将阿卫护在怀里,另一手垂在身侧,拳头捏得喀啦作响。她不曾见过他如此凶狠可怕的脸色,仿佛想将她撕成碎片。
“……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他开口,一字一字重如巨石。
她身子一晃,仿佛被一掌击中胸口,痛彻心肺。
她一言不发,收好木箱就走。他抱起护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
木箱沉重,她中的这掌也不轻,她蹒跚地抱着木箱走了几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背后无情离去的脚步似乎顿了下。
她咬牙,不求助也不回头,拖着木箱,踉踉跄跄地走回自己房间。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邝灵头一回这么喜欢这句话。
举例来说,好比某人恨她恨得要命,但唯有她能救他宝贵的护卫时,他有多恨也得让她登堂入室,让她天天在他面前晃。
不满她、不想瞧见她是吗?那他滚开好啦,谁要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护卫呢?就算她碍他的眼,他也得忍!
“我不要再喝药了。”坐在床上的阿卫苦着脸。
“大男人还怕喝药,像什么样子?快趁热喝了,冷了会更苦的。”邝灵笑吟吟地捧着药碗,坐在床沿。
“这药太难喝了,我喝了两天,每回都得把脸埋在枕头里,才没呕出来。”
“难喝总好过没命吧?别抱怨了,你再不喝,说不定待会儿某人就会怀疑药里有毒。”星眸若有似无地瞥向窗边伫立的冷漠男人。“要是他逼我喝,或是又打我一掌,我这么孱弱,说不定就此一命呜呼,到时候你想喝也没得喝了。”
陆歌岩闻言,瞥向她,她清秀容颜毫无心虚,还能谈笑风生,但两腮失去了往常的红润,显得苍白,她的内伤不轻吧……他心一紧,转开头。怎能心软?那一掌已手下留情,不能再有慈念,她是罪有应得。
“好吧,我喝。”即使伤后精神萎靡,阿卫仍能看出主子和邝灵之间暗潮汹涌的古怪气氛。他接过药碗,低声道∶“我从没看过爷有这么可怕的表情。”
“喔?不过就是在生闷气嘛,这有什么?”她气得可大了呢,哼!
阿卫悄声道∶“爷是惯于用笑容隐藏心思的,这两天,他都绷着脸,固然是担心我的伤势,有一半也是因为你吧!我没看过有人这么激怒他,还能在他面前平平安安地走动。”这大夫居然还活着,天要下红雨了。
“是吗?原来我是第一人啊,真是不胜荣幸。”邝灵笑得甜美而苦涩。“他当然想杀我,可惜他认定我对你下毒,要是杀了我,就没人给你治疗——”
“不是你对我下毒的。”阿卫摇头。
“喔?何以见得?”
“你若要杀我,一路上有得是机会,何况你下毒之后应该逃得无影无踪,不会这么笨,还待在我身边,让爷发现;除非你不想活了,想早点超生。”
“是啊,如此粗浅的道理,怎会有人想不通?真是比猪还蠢啊!”
被批成猪的男子只能忍气吞声,干脆背转过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邝灵又问∶“赵夫人他们还有来探望你吗?”
阿卫点头。“夫人和孙爷也来过,给我送了不少补药,我听你的吩咐,他们一走,就把药都倒掉了。”
“嗯,除了我亲手端来的汤药,其他的都别喝。”
“你怀疑是他们三人之一下毒?”
“我怎会知道?只是要你多防着点。”她知道是谁下毒,但她仍是没有证据,即便有,她也不会直接揭穿,这样太便宜对方了;此人害她蒙受有生以来最大的冤屈,她要等待时机、迎头痛击,好好折磨那人,绝不轻饶。
她望向陆歌岩。“陆公子也一样,你与阿卫都别再吃府里的食物,去买些包子、馒头来果月复,饮水也去外头取用,虽然麻烦些,保命是最要紧的。”
他当然听见她的话了,却动也不动,不作任何回应。
哼,小家子气的男人。“我先告退了,阿卫,你多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