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安咏竺穿着厚重外套、毛帽、围巾、手套,包得像头小熊,坐在寒风飕飕的便利商店外,冻僵的脸皮努力挤出笑,觑着对面的黄先生。
“……外头真冷,要不是事情这么重要,我还真没办法下定决心出门呢。”她陪笑,忍不住又打个喷嚏。
“幸好我不怕冷,就是让你辛苦了点。”黄先生嘻皮笑脸。“我请你喝咖啡吧,祛祛寒。”
“我不喝咖啡,会睡不着。”她婉拒,暗示对方该进正题了。“请问你握有多少照片?是你自己拍的吗?”
“嗯,是我自己拍的。不过你让我很意外,下午我想告诉你这事,你好像没什么兴趣,没想到现在你却愿意在半夜出门。”
“抱歉,因为我是工程师,怕被同事说我越俎代庖,真的是不便答应,但既然黄先生你这么看重我,我再推辞就不好了,当然回去之后还是要转达给同事的。那我们是不是先从看照片开始?”
黄先生悠悠道:“你好像很急着谈正事嘛。”
“身为这里的一分子,我当然关心开发案的状况。”
“好吧,那先来看照片,照片都在我手机里……”对方忽然握住她手腕。
安咏竺皱眉。隔着厚厚衣袖,这一握并无多大感觉,他们就在便利商店外,谅这人也不敢怎样,看他将手机递来,她暗自警戒,但还是伸头过去看,却听街道对面传来人声,她抬头望去,看见几个人从一处住宅出来,她立刻认出其中一道挺拔身影——是莫唯复!
他带着贴身特助,送那几人上车离开,最后一人独自进了一辆银色轿车,他俯身对车里的人说话,而后微微抬头,随意的目光在掠过便利商店外时,宛如下锚似地定住——
他看见她了。
他们现在在外头,他是不会过来找她的。安咏竺决定无视他。
但黄先生忽地放开她,将手机收起。“抱歉,我好像看见莫先生了。”
“别管他,他不会过来的。”但她从眼角看见他过来了,他的特助也跟着。“他可能来便利商店买东西而已,我们继续看照片……”
他越来越近,清晰沉重的脚步声像战鼓,来到她身边,停住了。
她抬头,莫唯复就停在她身边,伸出手,她惊诧。他想做什么?
但他的手伸向黄先生。“黄先生?刚才远远看到,没想到真的是你。”
彼此在购地案的协调会见过,黄先生不疑有他地和对方握手。“你好……痛!”这一握握得他五官扭曲,妈呀,这男人是大力金刚吗?
“啊,抱歉。我戴着手套,力道拿捏不准。”莫唯复微笑松手,语气中却殊无歉意。
并不是力道拿捏不准吧……谢特助怜悯地瞧着哭丧着脸的黄先生、茫然的安咏竺,还有目露凶光的主子,无声地退开半步,远离逐渐成形的暴风圈。
“黄先生怎么坐在这里吹风?和这位小姐……”莫唯复精锐的目光像钢针,钉得安咏竺坐立不安。“啊,我记得你,你在记者会上问过我不礼貌的问题。”
“莫先生的心眼真小,我一时的口误就被你记恨到现在。”安咏竺强笑,随即看见原本坐上银色轿车的人也走过来了,她僵住——是萧宜柔。萧小姐今晚穿深色裤装,秀发拢成发髻,因此方才她远远看见时,还以为是个男人。
耙情这就是他“今晚没空”的“真相”?怒火灼亮她双眸,她瞪向莫唯复。
她愤怒的目光与他阴郁的眼神碰撞,他的金边眼镜反射着毫无歉意的寒光,黑色长大衣衬得他脸色更显阴森,像个横行无忌的死神。他善于克制情绪,越愤怒时脸色越冷酷,此刻他一声不吭,严峻的神色散发足以冻死人的气息。
谢特助被冻得再后退半步,护在萧宜柔身前。萧家小姐若是被波及,对萧家人可不好交代啊。
“其实我跟安小姐是巧遇,在这里喝杯咖啡而已,我正要回家,我先走了……”见势头不对,黄先生溜了。
“等等!黄先生!”安咏竺想追上去,被莫唯复拉住,她愤怒地想甩月兑他箝制的大手。“放开我!”
“休想。”决绝的两字磨着牙迸出他齿缝,警告她别妄动。
“咦?我好像见过你。”萧宜柔从谢特助身后探头,打量安咏竺,也打量两人之间异样的暗潮汹涌,她兴味地浅笑。“对了,是七年前在饭店见过吧?你是……好像姓安?你看起来都没变呢——”
“小谢,你送萧小姐回去。”莫唯复沈声下令。
萧宜柔还想说话,看见他不容抗辩的脸色,她耸耸肩,随谢特助走了。
“至于你——”他扣紧掌中不安分的纤腕。“跟我回家。”
“等等——我的机车!我骑车来的!”安咏竺望向停在骑楼下的代步工具。
“明早我让谢特助来把车运回去。”他绷紧的嗓音酝酿着风雨将来的危险。“你现在有比机车更需要担心的事。”
“放开我!”
她挣扎,他不放,于是深夜街头,就见一身黑衣宛如死神的英俊男人,拽着一头挣扎不休的小熊过街,打开自己的车门,将她塞进去。
一上车,莫唯复立即开暖气,将安咏竺的围巾拉高,遮掩口鼻,又检查她身上大衣,确认大衣的拉链拉到最高,才驾车上路。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她身体不好,他在冬天总是特别呵护她,怕她受冻感冒。她心头一暖,嘴角却往下捺,哼,她才不会被他的小动作收买!
在沉默中,两人返回她与儿子的家。
车外冷,车里的气氛更冷,安咏竺很快就冷得坐立不安,偷瞧身边的他。他俊俏的侧脸绷得极紧,看来气得不轻。他气什么啊?该生气的是她吧?她可是活逮他和萧宜柔的幽会,他怎么可以毫无愧色?为什么是她怕得不敢说话?
直到进了家门,莫唯复开亮客厅的灯,依然没开口。
安咏竺却忍不住了。“我以为你今晚要加班。”
他没回答,月兑下大衣和手套,扔在沙发上,冷觑她,脸色依旧寒峻。
她提高音量。“你——你老实说,其实你根本不是加班,是跟萧小姐约会对不对?”
他莫名其妙。“我几时跟你说要加班?只是会议延长而已。我也没和宜柔约会,是一起去拜访萧家的长辈。”是礼貌性的拜访,他自觉理直气壮,浑然不觉在她耳中听来是扭曲的意思。
安咏竺呆了,好像迎面被一堵墙拍中,天旋地转——原来已经正式拜访长辈,再来是什么?算日子提亲?心脏在剧烈的痛苦中剧跳,酸楚的水气氤氲了眼,他终于要离开了,却并未先告知她,她不值得他几句解释吗?一个爱她的男人,怎会如此对待她?
“你半夜跑出去又是干么?去约会吗?”他嗓音沈冷得危险。
“那位黄先生说有开发案的事情要谈,所以我——”
“喔?原来你是去采访,就我所知,你好像是工程师,不是记者吧?”
既然要分手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行踪?她火了,口气很冲地顶回去。“要你管!因为是很重要的消息,我才——”
“你确定刚才是采访,不是约会?还是你们报社特地教你这套出卖美色的采访方式?告诉我,你的『模小手采访』让你获得什么样宝贵的新闻?”
她爆炸的思路如果能冷静一分,就会听出他恶劣的口气有多酸,但她失去理智地咆回去。“对方正要说,要不是你突然跑出来,我已经问到了!”
“你这是指责我打断你的『好事』吗?”他冷笑。“那还真是抱歉,我太不识相了——”
蓦然一阵声响,让两人同时住口,转头望去,看见小身影蹒跚地走下楼梯。
“马麻?你在跟谁讲话?好大声喔……”安闵哲惺忪地猛打呵欠,意外看见父亲,他欢嚷一声,跳下楼梯,扑入父亲怀里。“菠萝啦啦号,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莫唯复抱起儿子,怒火正炽,他的动作因而不甚自然,看了她一眼。
有了儿子后,他们订定过一些规则,其一就是不在孩子面前吵架,于是安咏竺硬挤出笑脸,对儿子笑。“吵到你啦?抱歉喔,你怎么起床了?”
“我有点口渴,想喝水。”
于是莫唯复抱着儿子到厨房,给他倒杯水。趁儿子喝水时,他瞄向冰箱上的一排磁铁,将王冠磁铁挪到冰箱侧面的角落。
辨则之二是,吵架时将代表自己的磁铁放到冰箱侧面,意思是“气还没消,还没准备好和对方说话”。等自己能够冷静谈话了,才将磁铁放回原位,让另一方可以了解自己的心情,以免误踩地雷,也是不让儿子发现的第二道安全措施。
然后他抱儿子上楼去,没再看她。
安咏竺也将她的磁铁——一朵小花——挪到冰箱侧面。他的磁铁在冰箱左侧,她的在右侧,各自面朝不同方向,就像两个人背对背,拒绝沟通。
她呆呆看着磁铁,只觉力气一点一滴地流失殆尽。她颓软地倚着冰箱,慢慢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吐出一口气,浓浓的疲惫辛酸将自己淹没。
不是盼望他回来吗?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
莫唯复将儿子放上小床,儿子却搂住他颈项不肯放,撒娇道:“把拔,你陪我睡好不好?”
他暗忖,今晚回房睡大概很难熬,就陪儿子睡吧。于是他月兑了外套,摘掉眼镜,躺上床,儿子立刻往他怀里钻,躲进他强壮臂弯里。
“把拔,你刚才和马麻讲什么?”
“没什么。”
“你们在吵架吗?”小脸狐疑地仰瞧他。
“没有,只是讨论一些事情。”他否认到底。
“喔……”儿子似乎信了,小声说:“对了,马麻今晚好像不高兴耶。”
“为什么?”是因为稍早的电话吗?今天他比平日都忙,诸事不顺,接到她电话时,他口气是不好,他默默检讨。
“她打电话问你要不要回来,结果你不回家,她好像很失望,整个晚上都很没精神。”
他苦笑。“我真的是忙得走不开,要不是临时取消一个应酬,我现在可能还在外头。”可能也就不会撞见她和别的男人见面……他眉心出现深深皱痕。这是第一次,或者还有更多?
儿子忽道:“把拔,你心情不好吗?”
他怔住,苦笑。“怎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好像不太高兴。”小手拍拍他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菠萝啦啦号,有什么心事,要跟舰长说啊。”
他笑了,笑飞了大半的烦闷。“说了你也不懂。”
“没关系,你说嘛,说出来会比较好,我会认真听的。”
“好吧,但改天再说,很晚了,你要好好睡觉。”儿子的体贴让他窝心,又不禁苦笑,他的浮躁连孩子都看出来了吗?诸事不顺让他心烦意乱,但真正的导火线是她,看见她任人握住手,两人亲密地交头接耳,那瞬间妒火凶猛,毁灭他的冷静风度,演出荒腔走板的占有欲戏码。
他曾跟黄先生聊过几句话,此人品行不佳,她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你知道妈妈今晚出门吗?她有说要和谁见面吗?”他忍不住苞儿子打探。
“没有啊,马麻什么都没说。”
“平常有谁来找她吗?她有提过认识什么新朋友吗?”
“只有报社的叔叔阿姨会来而已。把拔,你爱马麻吗?”
“……当然。”否则心头萦绕不去的酸味,还能是为什么?多亏了她,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很会吃醋。
“马麻也爱你,我也爱你,你工作很忙,不能常常陪我们,可是只要你在家,就算是待一下下也好,我就很高兴喔。马麻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我知道她也很高兴。”
“喔?我有这么重要?”他哑然。
他仍爱她,却为了工作而忽略她,七年前,他同样为了野心选择放弃她,他们的爱情,始终是靠她的牺牲在支撑,他欠她的太多,所以她若向外寻求友情的慰藉,他不该怪她。即使她爱上别人,他又有什么资格过问?他无法给她承诺,怎能自私地阻止她得到属于她的幸福?
想是这么想,胸口那股堵塞似的酸却是挥之不去。
“对啊,把拔,你是很重要的,所以有空还是要多回家喔。”
“好。”他模模儿子的头。“不早了,别再说话,睡吧。”
上床睡觉前,安咏竺将小花磁铁放回冰箱正面。
王冠磁铁依然贴在侧面,像个赌气的小孩,不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还在生气吗?她无奈,还是不懂他在气什么。
无论如何,他回来若是为了谈萧宜柔的事,至少她已有心理准备……她干脆不再想,上床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