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石耀军神色凝重地从衙门里出来,来回奔走多日,加上不曾合眼过,只见他眼底泛著一条条的血丝,下巴上冒出青色胡髭,连身上的袍子也绉了,看来十分狼狈不堪。
“我看这个县太爷八成已经被收买了……”魏伯气急败坏地吼著,想到他们才到樊县,就被好多官差给抓进衙门问话,活像大爷自己烧了仓库,还害死那么多人似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听他说的每句话根本都是在推卸责任,说什么全是工人自己不小心让烛火倒在地上,才会把仓库给烧了,还要大爷负起全部的责任,否则就要将大爷抓起来治罪,可是明明有街坊说在出事之前曾看到几个可疑的人物在仓库附近鬼鬼祟祟的,他居然还不相信……”
当他们得知这个宝贵的消息,连忙来请县太爷作主,希望能抓到那几个纵火的犯人,揪出幕后的主使者,想不到这个县太爷却来个相应不理,还说不走的话要将他们关进大牢,魏伯实在觉得老天爷真的不长眼睛,让石耀军这么善良老实的人遇上这种祸事。
“魏伯,你的病才刚好一点,不要太激动了。”石耀军听到他不断喘气,像是快昏倒了,于是反过来安慰。
魏伯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都什么节骨眼了,你净关心我做什么?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生气也没用,我现在只想著该怎么赔偿那些工人的家属,以及无端受到波及的那几间民宅,也得出钱帮他们重建才行,唯一庆幸的是屋里的人都及时逃出来了。”石耀军知道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是想到那些工人的家属看到自己亲人焦黑的尸首,哭得死去活来,后半辈子没有人可以依靠,还有那些无端失去房子,无处栖身的街坊邻居,他知道必须负起这个责任来。“另外……收购那些稻谷的款子也得给才行。”
“大爷哪来这么多银子?”魏伯惊问。
石耀军胸口一窒,背在腰后的双手不由得握紧。“还有我们住的那座府邸,应该可以抵押到不少银子才对。”
“这么一来,大爷不就……”“一无所有”四个字就这么卡在喉咙,魏伯怎么也吐不出来。
“只要我还活著,就能东山再起。”石耀军不许自己认命,也不会这么被打败了。“五年前我都能办到,五年后我也一样可以从头做起。”
魏伯用袖口拭著眼角的泪水。“你这傻小子,要是能怨天尤人一点,我心里还比较好过,这老天爷到底是不是瞎了眼,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我不怪老天爷,人生总是要经过无数的磨难,才能真正的开花结果,是我经历得还不够多,老天爷在考验我。”石耀军一脸傻笑地回答,即便心里很苦,也不想让人知道。
“你这傻子!”魏伯梗声骂道。
石耀军眼底闪著泪光。“我想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变的,魏伯就多忍耐,只不过……以后我可请不起你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当年你也只不过是个穷小子,我都能跟著你每天啃干粮度日了,现在为什么就不行?你就算要赶我走,我也不会定的。”魏伯擦干泪水,不想让石耀军看扁,以为他老了不中用了。
“魏伯,谢谢你。”石耀军告诉自己这些不算什么,如果纵火的幕后主使者是打这个如意算盘,他也不会让对方如愿的。
于是,石耀军又花了将近七、八天的时间,一一拜访了那些工人的家属,以及房舍被烧毁的街坊邻居,给予了他们金钱上的赔偿,接著还有那些农户,跟他们说明原因之后,也得到谅解,愿意给石耀军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善后。
直到这天晚上,事情才暂时告一段落,石耀军拖著疲惫的身心回到客栈休息,想到这次离家半个多月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念厉香桐,想要抱著她,这样或许可以从她身上得到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来支撑自己度过这次的变故。
可是……他不能告诉厉香桐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打算告诉她,现在的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石耀军不禁抽紧下颚,眼眶发热地心忖,想到他曾经允诺过要给她过好日子,会让她衣食无缺,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让人伺候就好了,结果他食言了,“东山再起”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容易,可是却不知道得要花上几年的时间,是五年?还是十年?甚至二十年?他怎么能让厉香桐跟著自己吃苦,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就觉得心好痛好痛,又怎么会舍得呢?
“唉!”躺在床上的魏伯叹了口气。
石耀军转过身来。“魏伯还没睡?”
“你不也一样睡不著?”魏伯索性坐起身来。“我一直在想到底这幕后主使者是谁,不过嫉妒大爷的人倒是不少,可惜我们又没有证据,那个可恶的县太爷也不会理会,想要跟对方讨回公道可说是难上加难。”
“这点我也很清楚。”石耀军知道很多商人都会贿赂官府,但这却是他最不齿的行为,所以县太爷会袖手旁观也是意料中的事。
魏伯又叹了口气。“大爷之所以睡不著是不是因为明天要回家了?”
“嗯。”石耀军心情沉重地坐下来。
看著石耀军半晌,魏伯似乎猜到其中的原因。“你该不会是担心夫人知道大爷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不肯再跟著你吃苦?”
“不是,我是担心她执意要跟著我吃苦。”石耀军苦涩地笑说。
“那也是应该的,你们是夫妻,不管是好是坏,她自然都得跟著你。”魏伯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
石耀军坐在桌旁,看著自己交握在案上的双手,口气坚决。“我不要她跟著我吃苦,就算要我死,我也不会答应。”
“那你想怎么办?要她回娘家去?”
“对。”石耀军不假思索地说。
魏伯一脸没好气。“你刚刚不是说夫人要是知道了,也会执意跟著大爷,那又怎么可能就这么回娘家去?”
“只要我休了她,她就不得不回去。”石耀军下颚抽搐著,因为要说出这番话有多么困难,有多么椎心刺骨。
“你这傻子,我真想揍你一顿!”魏伯又生气又心疼。“你以为她被休了就会高兴?大爷不怕她跑去寻短?”
石耀军将脸庞埋在双掌之中,翻腾的情绪让嗓音都哽咽了。“只要让她气我、恨我,那么她就不会去寻短,而且……她的亲人也会照顾她……”
除了这个法子,石耀军已经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了,他不要厉香桐跟著自己过那种餐风宿露的日子,不要她三餐不继,更不要她在外头受尽别人的嘲弄耻笑,那不就跟死去的亲娘一样的遭遇,只能天天躲在暗处哭泣,他真的办不到。
“我只能这么做了……”石耀军拚命地吸气说。
魏伯终于明白他有多爱厉香桐了。“那大爷说说看,要夫人怎么恨你?要休妻总该有个理由吧?”
“理由?”石耀军低喃著这两个字。
若是我真的答应嫁给石大爷为妻,有朝一日石大爷想要纳妾的话,那么请先休了我……
厉香桐曾经说过的话不期然的在石耀军耳边响起,他不由得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眸底瞬间盈满了泪水,因为已经找到休妻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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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天傍晚——
“你说只有魏伯回来?”厉香桐错愕地问,原本以为石耀军这趟出门之所以会这么久,是因为事情比想像中来得棘手,所以只能静心等待,就是要等他回来再问个清楚。
小桩连忙问个仔细。“那姑爷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奴婢当然也问了魏伯,魏伯说姑爷还有其他的事要办,所以要再几天才会回来。”菁儿回道。
厉香桐左思右想,就是想不通,因为这一点都不像是石耀军会做的事,他应该明白她会担心,却连一句话也没有交代。
“菁儿,你现在就去请魏伯过来一下,就说我有事要问他。”虽然魏伯是个奴才,但是相当受石耀军倚重,而且这么多年来也都跟著他,所以厉香桐的口气上多了些敬重。
“是,小姐。”菁儿立刻出去找人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桩也很纳闷。
饼了片刻,魏伯被请了过来。
“夫人找我?”魏伯早就料到厉香桐一定会找他来问个清楚。
“是,大爷为什么没有跟著你一起回来?”厉香桐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现在人呢?”
“大爷说要去见个人,可能要过几天才会回来。”魏伯含糊地说。
“去见个人?”厉香桐口中轻喃。
“魏伯,姑爷到底要去见谁?”小桩替主子问道。
“呃……这个我也不清楚。”魏伯清了清喉咙,虽然他对厉香桐有些偏见,认为她配不上石耀军,就只会享福而已,可是也觉得不该这么对待她,偏偏石耀军心意已决,拜托他非这么做不可。“等大爷回来,夫人再问他吧。”
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厉香桐也不再追问下去,便让魏伯下去了。
菁儿忍不住嘀咕。“姑爷到底去见什么人,这么神秘?”
“姑爷都没跟小姐提过吗?”小桩问。
厉香桐摇了下螓首。“我想大概真的是很重要的人,他才会连先回家一趟的时间都没有,总之等他回来之后就知道了。”
嘴里虽然是这么说,厉香桐不知怎么却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仿佛又闻到那天夜里的脂粉香气,不过马上甩去脑中那股无聊的念头,不愿把事情想偏了,因为石耀军与自己两心相许,不会因为任何人事物而有所改变,她是这么相信,只能按捺住心底的焦虑,耐心的等待。
于是,就在五天后的戌时,离家一个月的石耀军终于进门了。
“小姐,姑爷回来了……”菁儿笑嘻嘻地进来通知主子。
厉香桐不由得露出喜色。“真的吗?”说著,已经起身往外走,要到房门外迎接,就是想要快点见到石耀军,想要告诉他,她有多么想念他。
“小姐应该在屋里等姑爷就好了。”小桩撇著嘴说。
没听到婢女的话,厉香桐早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果然见到熟悉的高大身影从长廊那一头走来。
“相公。”她轻唤。
石耀军贪看著厉香桐的柔美笑脸,还有眸底的情意,让他背在腰后的双手跟著握紧,提醒自己要按照计划行事。
“娘子,我回来了。”石耀军粗哑地说。
“相公这一路上辛苦了。”只要见到石耀军平安回来就好了,厉香桐抛去心头多日来的惴惴不安。
“没有,一点都不辛苦。”石耀军勉强压下想要张臂抱住厉香桐的冲动,朝她咧嘴笑著,却不知道那表情有多心虚。
厉香桐觑见他眼神透著一抹不自在,顿时怔了一怔。“相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魏伯说你去见一个人,那人是谁?”
“我们……先进屋里再说。”石耀军喉头一阵紧缩。
“嗯。”厉香桐瞅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那股忐忑不安再度被撩起了,于是转身先回到寝房内。
石耀军跟在后头跨进门槛,心里好痛苦,不想这么伤害自己心爱的女人,可是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点过来坐下……”厉香桐一脸娇笑地上前挽住他,不过那抹笑意又在眨眼之间褪去了,因为她的鼻端又嗅到石耀军身上沾染著跟那天同样的脂粉香味,心口往下一沉,小手也缩了回去,女子的直觉让她本能的抗拒著突然涌现在脑中的念头。
“我有话要跟娘子说。”石耀军深吸口气说道。
厉香桐心头一颤。“相公……要跟我说什么?”
“娘子,你先坐下。”
又深深地瞅了石耀军一眼,见他的表情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厉香桐蓦然觉得两腿有些发软了,只得赶紧坐下,而小桩和菁儿自然也留下来,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相公可以说了。”厉香桐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相信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石耀军也在对面落坐,看著他发誓一生一世都要珍视的女人,如今却得亲手斩断这段姻缘,心里的苦是没人可以了解的。
“我……要纳妾。”石耀军咬紧牙关地说。
这短短的四个字威力之大,轰得厉香桐脑子一片空白。
“姑爷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小桩气呼呼地嚷著。
“姑爷是不是病了?”菁儿惊慌地问。
“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石耀军心痛如绞的望著面白如纸的厉香桐,自己也同样备受煎熬,可是却不许自己把这份痛苦表现在脸上,以免露出破绽。“我要纳妾,所以请娘子成全。”
“我……做错什么了吗?”厉香桐颤抖地问著,不由得想起得知被退婚的那一刻,也是这么问著自己。
“没有,娘子没有错。”石耀军眼眶发热地说。
“那么……她是谁?”既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厉香桐便想是对方让石耀军下了这个决定。
石耀军艰涩地说:“她叫月眉,是藏珠楼的姑娘……”
“藏……珠楼?”厉香桐想到了那脂粉香气,原来她的猜测成真了,石耀军不只是单纯上青楼跟人谈生意,而是因为迷恋上了对方。“相公要去见的人就是她?难道这些日子都是待在那里?”
菁儿还有些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还会是什么地方,就是青楼。”小桩气红了脸。“姑爷居然要我家小姐和个卑贱的青楼女子共事一夫?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石耀军下意识的想为对方说几句好话,不希望有人诬蠛她。“月眉也是因为家境贫苦,才会被她爹卖进了青楼,我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知道她是迫于无奈,我不能眼睁睁地让她继续待在那种地方受苦。”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之前我曾经问过你,有没有其他心仪的姑娘,可是你说没有,为什么现在却说要纳她为妾?”厉香桐气息不稳地问,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因为月眉不希望我娶个青楼女子为妻,怕有人在背后嘲笑我,所以拒绝了。”石耀军这几天都借住在藏珠楼里,就是想让厉香桐误会自己都是跟她在一起。“现在我有了正室,她才答应嫁我为妾。”
厉香桐张口欲言,可是脑子好乱,只得又闭上,满眼凄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为他们的感情经得起考验,想不到那全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姑爷答应过小姐绝不纳妾的,今天居然说话不算话,你到底把我家小姐摆在哪里?”小桩为主子打抱不平。
石耀军佯装出义无反顾的口吻道:“月眉的身世真的很可怜,我一定要帮她赎身,让她离开藏珠楼。”
其实当他把这个计划告诉月眉时,月眉也相当不赞成,不希望他这么伤害所爱的女人,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加上月眉已经答应要让那位恩客帮她赎身,再过一阵子就会离开藏珠楼,但实在是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了,他只好千拜托万拜托,最后她只好答应了。
“只因为她可怜,你就要纳她为妾,那么往后相公再遇到同样可怜的女子,你是不是也会这么做?”厉香桐哽咽地问。
“月眉不一样。”
听石耀军维护对方的口气,厉香桐的心都碎了。“相公应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若是有朝一日相公想要纳妾,那么就得休了我。”
“我记得。”石耀军抽紧下颚说。
“如果我不答应让相公纳妾呢?”厉香桐还抱著一丝希望。
“我已经跟藏珠楼的老鸨说好,非要纳月眉为妾不可。”石耀军逼自己用最无情的口气回答。
“如果相公真要纳妾,就算要休了我也不在乎吗?”厉香桐泪水盈眶地问,想要从石耀军脸上看出个什么。
石耀军别开脸,就怕自己不善说谎,脸上的表情会露了馅。“如果非得这样,我也只好……休了你。”
一颗颗的泪水顿时从厉香桐眼眶里滚了下来,无声地落在她的裙摆上。“难道在相公眼里,她……真的比我还要重要,重要到不惜休了我?”
“没错。”对不起,娘子。
小桩气得握紧拳头。“姑爷真的太过分了!”
“原来姑爷跟其他男人一样都是负心汉……”菁儿哭著骂道。
“相公真的这么决定了?”厉香桐眸中泪花乱转,还是想再问一次,不相信石耀军真的这般绝情。
“对。”石耀军狠下心来说。
“我……明白了。”原来男人的心真的是说变就变,就算彼此再恩爱,也会有厌倦的时候,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们成婚还不到半年,石耀军便要纳妾,厉香桐只能嘲笑自己抓不住夫婿的心,怨不得别人,也靠著仅存的意志力,才没有当场崩溃。
石耀军用眼角偷觑了她一眼,见厉香桐脸色好白、好难看,真的好担心她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恨不得替她揍自己几拳。
“……请让我想一想。”说著,厉香桐用手撑著桌面,勉强的站起身来,结果娇躯摇晃了两下,便软软地倒下了。
“小姐!”小桩和菁儿同时惊呼,七手八脚的扶住主子。
“娘子!”石耀军大惊失色地上前去,却被两名婢女推开。
“不要碰我家小姐!”
“你走开!”
“娘子……”石耀军不管她们怎么说,硬是将昏过去的厉香桐打横抱起,匆匆地走进内室,让她躺在床上。
“你快滚开!”小桩用尽吃女乃的力气推开石耀军。“不用在这里假惺惺,我家小姐不用你关心……”
事到如今,石耀军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站得远远的,用眼睛看著躺在床上的厉香桐,见她紧闭眼皮,脸色惨白,没有血色,他的心也痛到麻痹了。
“菁儿,快去请大夫!”小桩回头叫道。
“好,我马上去请大夫!”菁儿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小姐,你千万不要有事……”
听著小桩的哭声,石耀军强迫自己移动脚步,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滴著血,直到步出寝房,都不许自己再回头看一眼,就怕反悔了,对厉香桐说出真相,那么结果也不会比现在好。
只要让她恨我就好了……石耀军哀伤地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