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关轩臣从深眠中被吵醒。
他本能地攒起两道浓眉,眼睛还没张开,耳朵已经恢复灵敏度,确定那股异声来自寝房内,而且还持续不断,加上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扰得关轩臣愈来愈火大,决定看看是谁跟老天爷借胆,敢进来吵他睡觉。
蜷缩在被窝里的精瘦身躯先是动了几下,接着一只男性手掌慢慢地扯低锦被,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俊脸。
当关轩臣掀起眼帘,瞅见了背对自己的娇小身影,只见那人据案而坐,活像是饿死鬼投胎,正唏哩呼噜地吃着满桌的面食点心。
待看清对方是谁,而且很不幸的,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十妹,关轩臣脸上净是阴沉之色,他可不会因为是亲兄妹就有半点纵容。天生畏冷的他先将锦被裹住全身,然后滑下床榻,来到娇小身影的背后站定。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冷冷地问。
娇小身影被这挟着寒气的厉问声给吓了一跳,塞满双颊的食物全从嘴里喷了出来。“噗……咳咳……四、四哥……”还以为这个兄长已经睡死,不会察觉有人跑进他的寝房才对,她才躲到这里来吃的。
必轩臣阴阴地眯起俊眸,俯睇着她。“你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吧?”
他很怕冷,而且不是普通的怕,每年时节进入秋天,到了这种将冷未冷的气候,就会让他开始昏昏欲睡,真正到了冬天之后,甚至可以七天七夜都不吃不喝也无所谓,而在那几日当中,只要有人来吵他,可不管对方是谁,绝对不会给好脸色看。
记得爹娘还在世时,不知请过多少医术高明的大夫回来帮他诊断,直到他们都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异状才安心。
“四、四哥,你先听我说……”十妹感觉到寒气逼人,连忙缩了缩脖子。“我不是故意要吵你睡觉,而是……兰姨不准我一天到晚都在吃东西……说这样下去会嫁不出去……可是我真的好饿……厨子做的点心又这么好吃……所以才想躲在你这里吃完……兰姨也不会跑来这儿唠叨……”
她可是不惜拂逆兰姨的好意,也想要满足口月复之欲,因为对他们关家这几个孩子来说,兰姨名义上虽是当年跟着死去的母亲陪嫁过来的婢女,可却像亲娘一样照顾他们长大,所以大多时间都会乖乖听话,也不愿意惹兰姨掉泪或生气。
“你倒是挺聪明的……”关轩臣的嗓音压得愈来愈低了。“不过兰姨顾虑得对,要是知道你这么会吃,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敢娶你,不怕家产被你吃光才怪。不过会吃就算了,也要多长几两肉才能卖得好价钱,真不知道那些食物你是吃到哪里去了,想想实在是浪费银两。”
十妹满脸羞恼地说:“四哥,你说话一定要这么毒吗?”
“这样叫毒?你想听更毒的吗?”他哼问。
“四哥,你少得意,我保证以后你娶到的女人一定跟我同样会吃,而且生得又肥又胖又丑的。”她气鼓双颊地嚷道。
必轩臣对十妹的话嗤之以鼻。“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想知道原因吗?第一,这辈子我都不会娶妻;第二,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生得天怒人怨,我是绝对不可能看得上眼,所以你想看笑话的话就省省吧,还是多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我要去跟大哥说你欺负我。”十妹说不过这个嘴巴坏透的兄长,气呼呼地冲出房门去了。
瞪着满桌的狼藉,关轩臣怒吼道:“石头!”
“四、四少爷?”小厮的脑袋从房门外探了进来。
“是你让她进来的?”他阴阴地斜睨。“现在就去收拾家当,给我滚出关家大门,不用再回来了!”
小厮的确是用滚的,不过却是滚到主子跟前,一把抱住必轩臣的大腿。“四少爷不要赶奴才走,十小姐说她非进来不可……奴才实在是挡不住……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两边都是主子,谁也不能得罪,当奴才的最可怜了。
“哼!下次再让她进来,我会直接踹你出去。”关轩臣心想明天就要启程前往扬州,可以一觉睡到天长地久,没人敢吵他,怒气稍稍缓和下来,也就施恩的原谅小厮这回。
“是,四少爷。”小厮呐呐地说。
必轩臣打了个呵欠,又爬回床榻上,睡意很快地袭来,眼皮才闭上,马上又睡着了。
“四弟!”
才眨眼间,房门已经被人一脚踢开。
必轩臣两道好看的眉毛又往中间靠拢了,心想十妹告状的速度还真是快,大哥马上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小厮简直快哭出来了,努力制止威猛如虎的男人跨进房内。“大少爷……四少爷才刚睡着而已……”
“那应该还没睡熟。”关轩海一把掀开暖呼呼的锦被,将弟弟拖出来。“四弟,有关去扬州的事,大哥还有其它的事要交代……给我醒一醒……”
必轩臣真的想杀人了,不过杀害亲手足的罪是很重的,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脖子挨上那么一刀,只能忍耐了。“我明天就要去扬州了,大哥还有什么吩咐?”他磨着牙,一个字一个字问道。
“也不算什么吩咐,只是大哥担心你这一睡,就从杭州睡到扬州,再从扬州睡回来,结果什么事也没办成,所以先来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再怎么说,关轩海也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的,很了解他的生活作息。
“丑话?”闻言,关轩臣扬起长长的漆黑睫毛,瞅着向来说话就是直来直往,可从来不会用威胁这一招的兄长。“大哥不妨先说来听听看。”
必轩海被这个弟弟的利眼瞧得有些心虚。“咳,就是你若以为到了扬州,奴才们不敢管你,大哥交代你办的事,也打算草草了事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会让方管事随行,随时在耳边叮咛你、提醒你。”
“要是连方管事也奈何不了我呢?”他低声地问。
“那么到时就由你负责娶那个假冒的‘扬州赵家’大小姐。”关轩海真的很希望能为自己未来的娘子讨回个公道,不只要帮她讨回被亲舅舅侵占的家产,还能让她从赵家大门出嫁,完成此生最大的心愿。
“大哥,你跟我说实话,这些话是有人教你说的对不对?”他一脸心知肚明的斜睨。“那个女人还没进门,竟开始懂得使唤你了。”
闻言,关轩海马上大声反驳回去。“徽英才不是在使唤我,只是想到她的舅舅不但夺去赵家的一切,现在居然还找了个姑娘来假冒成‘扬州赵家’的大小姐,妄想藉由两家的口头婚约,和我成亲之后,就能提供他金钱资助,这种事我和她都无法忍受,当然要揭穿对方的阴谋。”
必轩臣撇了撇嘴。“若我还是不娶呢?难不成大哥会押着我拜堂?”
“如果是呢?”他佯作恐吓地哼道。
“敢情大哥已经变成重色轻弟的男人了?”关轩臣讥刺地说。
四弟的嘲讽让关轩海面红耳赤,生气地粗吼:“大哥是那种男人吗?要不是兹事体大,这才来拜托你帮这个忙,否则我早就亲自走这一趟了。”
“不是最好,不过我有个条件……”他凉凉地开口。“假冒赵家大小姐的事我会查清楚,更会把赵家的一切都抢回来,让大哥可以风风光光的从赵家大宅将未来大嫂迎娶进门,至于过程,大哥就别过问了,我会用我的方式去做,既然去了,不玩一玩可就对不起自己。”
这番话让关轩海有些迟疑了,因为他很清楚这个弟弟不是个会念旧或是心软的人。“目的达到就好,手段别太激烈了。”
“我保证死不了人的。”关轩臣没好气地回道。“还要劳驾本少爷亲自走一趟扬州,这可是要付出很高的代价。”
必轩海还想再交代什么,不过又担心太过啰嗦,这个四弟索性不帮了,那可就令人头痛了。“我知道,那就交给你了,四弟。”
“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他的眼皮又快盖上了。
“好了,去睡吧。”关轩海叹了口气,见四弟又一面打着哆嗦,一面爬上床榻,真是不懂四弟明明身体很健康,为什么就不能正常些,少让自己操点心,自己头上的白发都是为了这几个弟弟才冒出来的。
又蜷缩回被窝中的关轩臣,在朦胧间听到门扉被人带上了,眼看周公又在召唤自己,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想着到扬州还有一段路要走,得趁这机会饱眠一顿,才有精神对付侵占账房姑娘、也就是未来大嫂赵徽英家产的亲舅舅,那个叫做孟文义的男人。
到了翌日一早,关轩臣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让几个奴才伺候盥洗更衣,之后连怎么坐上马车、登上船都不记得,只记得兄长在耳边不晓得又唠叨了些什么,然后再度坠入了梦乡,直到平安抵达扬州为止,那已经又过了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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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嗯……”关轩臣真正清醒的这一刻,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了。“石头,咱们已经到扬州了吗?”
小厮听到主子的问话,连忙趋近些。“四少爷,咱们前天晚上就已经到了。”
“这么快?!”他还想再多睡几天。
“既然四少爷醒了,奴才这就去端洗脸水进来。”说着,小厮便出去张罗了,就怕耽搁太久,主子又睡得叫都叫不醒。
必轩臣揉着太阳穴,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两眼下意识地环视眼前陌生的寝房,他知道这次随行而来的方管事长年跟着兄长在南北各地谈生意,不过又不爱住在人多嘴杂的客栈,所以事先租下几间不大,但出入方便又僻静的宅子,也好有个落脚处,这儿多半是其中一间。
睇着寝房内简单的摆设,他明白出门在外,也不能要求太多,而对自己来说,有张床榻可以睡觉就够了。
“也该开始进行第一步计划,先去赵家见见那个叫孟文义的男人,顺便探探他的口风……”关轩臣才伸了下懒腰,空气中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冷颤,才想要再蜷缩回被窝,有人推门进来了。
方管事听小厮说他醒了,于是来到寝房内,很尽职地提醒道:“四少爷人都到了扬州,也睡了两天,可不要忘了大少爷的交代。”
“我大哥是不是说事成之后要帮你加薪俸?”他淡讽地问。
“大少爷确实这么说过。”方管事也不否认确有其事。“不过我拒绝了,因为照顾几位少爷和小姐是我的责任,在关家待了将近三十年,过世的老爷和夫人对我又有知遇之恩,所以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要克尽职守,要不然将来怎么有脸去见老爷和夫人。”
必轩臣忍住翻白眼的动作,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满嘴恩情、责任的人了,都不会感到辛苦,自己光是用听的就觉得好累,于是扯开被子下榻。“大哥找你陪我来还真是对了……把我的袍子拿来。”
“我去叫奴才将早膳送进来。”说着,方管事先将直裰披上他的肩膀,待关轩臣的手臂套进袖中,这才转身出去。
待关轩臣穿好袍子,小厮也端着洗脸水进来了。“四少爷,这是热水,不过还不至于太烫,用来洗脸刚刚好。”
“算你机伶。”就是因为这个小厮在身边伺候多年,比其它人了解自己,所以就算关轩臣说过好多次要赶他出去,最后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小厮暗暗吁了口气。“只要四少爷别赶奴才走就好了。”
“哼!若真要赶你走,你还会站在这儿吗?”关轩臣走到洗脸架前面,先盥洗之后,才由小厮来帮他梳发,再戴上唐巾。
“谢谢四少爷。”小厮喜道。
必轩臣勉强集中精神,简单地用过了早膳,其实该说午膳才对,这才坐上马车,前往位在长春湖畔的赵府。
“四少爷,就快到了。”同坐在篷车内的方管事适时出声。
他眼皮连掀也没掀地说:“到了再叫我。”
方管事揭起布帘的一角,指引驾驶马车的奴才前往赵府的方向,不到一会儿功夫,便到达目的地了。
“你确定就是这儿?”关轩臣下了马车,半眯着眼看着朱色大门上的匾额写着大大的“孟府”二字。“看来这个叫孟文义的男人不只侵占赵家的生意,连这座府邸也早就变成他的了。”
“四少爷说得没错,这位孟文义对外都宣称是他已故的姊夫,也就是赵老爷临终之前将赵家三代累积下来的家业赠予了他,就是不希望影响到自己的名誉,要不是账房姑娘……不,是未来的大少夫人说出真相,恐怕大家都被蒙在鼓里。”方管事对这种人相当不齿。
必轩臣用袖子掩住呵欠。“石头,去敲门。”
“是。”小厮快步上前去。
孟府的门房拖了好半天才出来应门,听说了对方的身分,只回了一句“老爷不在”,便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连个下人的派头都这么大,居然敢赏本少爷吃闭门羹。”关轩臣不悦地眯起俊眸。“石头,再去敲门,问清楚什么时候他们家老爷才会回来。”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养什么样的奴才。
小厮衔命又去了。
“不知道。”门房只说了三个字,又把大门关上。
方管事叹了口气。“四少爷,咱们明天再来吧。”
“我人都来了,岂能就这么空手而回。”关轩臣冷冷一笑。“石头,再去给我敲门,就说本少爷要进去等。”
“是。”小厮又去敲门了。
门房很不耐烦地瞪着杵在外头不走的客人。“你们在这儿等一下……”丢下一句话之后便又把大门用力关上。
“四少爷要不要先到马车上等候?”小厮见主子将披风裹得密不透风,知道今天的气温对他来说是很冷的。
必轩臣低哼一声。“我就在这儿等他开门。”
饼了好久,门房终于回来了,这回则是开口邀请客人进去。“我家老爷晚一点才回来,有什么事就跟我家小姐说吧。”
“你家小姐?是赵家大小姐?”关轩臣心想该不会就是那个冒牌货,那还真是巧极了,他正想要见她一面,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本事来假冒他人,妄想当上关家的大少夫人。
门房摇了摇头。“不是,是我家老爷的千金。”
“那还真是可惜。”他扼腕地喃道。
门房让另一名奴才来为他们带路。
必轩臣主仆以及方管事在孟府的奴才带领之下,穿过了曲廊以及拱桥,来到位在庭园内的一间雅致小厅。
“请稍候。”奴才说着便先退下了。
必轩臣在太师椅上坐下,两指揉了揉眉心,忍住打呵欠的冲动,等待那位孟家小姐到来。
没过多久,婢女进来奉上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这是什么茶?”关轩臣口气傲慢地问,他的嘴可是很挑的,吃的喝的都不能太过随便。
婢女回了一句“这是扬州的蜀冈茶”,接着便将主位前的一整片珠帘垂放下来,好让客人无法完全窥见坐在里头的人。
看来这间小厅是孟府的女眷用来会客的地方,关轩臣有些意兴阑珊地思忖,只想快快把事情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