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鹰风尘仆仆驰到宫门前。
这半月间,他在北梁与南周边境反覆调查,总算查明了当年那场纷乱的真相,抓住了一个至关紧要的人。
昨夜穆展颜传书予他,要他今日午时之前务必赶回周都,入宫面后,否则一切可能都来不及了。
才到宫门,便见南敬王府的护卫守候在那儿焦急等待。
“铁校尉,您总算回来了!”护卫一见他,顿时大喜。
“王爷现在宫中?”穆展颜的护卫在此,表示他本人必在宫中议事。
“王爷与一众大臣正在御书房门外。”
“为何要在御书房外?”如要议事,为何不进书房里去?
“太后如今坐镇御书房处理国事,一众老臣跪在门外,逼太后宣读先帝遗诏,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王爷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太后把遗诏暂时封藏,等您回来再宣读啊!”
他明白如果查不出小荷家人被害的真相,这封遗诏很可能就会被她恶意撕毁,或者交给北梁了。如此,天下必将大乱。
好险千钧一发之际,他赶回来了。
“你们帮我把车中之人带出,随我进宫。”铁鹰吩咐。
车中之人双眼蒙有黑布不能视,嘴里含麻核桃不能言,手足皆上了沉重镣铐。
侍卫将那人带出时,不由得一怔,不明白一向善良的铁校尉为何忽然会用如此残酷的桎梏,对待一个看上去不懂武功的人。
一路快步前行来到御书房前,果然见到一众老臣长跪在此,正涕泪交加地说着无用的劝谏之语。
铁鹰给穆展颜使了一个眼色,正急得左右徘徊的穆展颜顿时明白他大事办妥,深深舒了一口气。
“请公公向太后通传一声,就说铁校尉求见。”穆展颜代铁鹰对管事太监道。
“哎呀,王爷,太后现在心烦,什么人都不见。”李公公道。
“公公只管进去通传一声,太后必定不会责怪的。”他将一锭金子塞入他手中。
一向见财色喜的李公公,这一回却仍旧皱着眉,但他勉强收了钱,不情愿地挪动步子。
不一会儿,他碎步返回,对着穆展颜气喘吁吁地说:“王爷,太后竟然愿意见铁校尉,快让他随我悄悄往侧门进去,别让大臣们看见了。”
铁鹰听言,沉着地向身后侍卫点了点头,一众人连同囚犯被引入御书房内。
文妲默默地坐在御书台之上,看着铁鹰静静地走进来。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好像,过了一世那么久……
“驸马爷,”她用一个全新的称呼唤他,因为她知道,他终究会成为玉熹公主的驸马,“急着找哀家有何事?”
“臣下给太后带来一个人。”
他似乎不介意这个称呼,是想通了吗?打算娶玉熹了吗?
“一个人?”文妲有点意外,“什么人?”
“太后的故人。”铁鹰猛然一扯囚犯眼上的黑布,露出他的真面目。
她本来平静的表情,在这一刻变得惊骇,如遇鬼魅。
“姊夫?!”她失声叫道,“你……你没死?”
囚犯的双眼适应了明亮的光线后,懵懵懂懂中,发现了高高在上的文妲,露出比她更骇然的眼神。
“二妹……”他连忙跪下高呼,“二妹饶命呀!”
“姊夫你……”她不由自主地步下御书台,迟疑地开口,“你怎么没有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当然不会死,”铁鹰轻蔑地瞥了那男子一眼,“他拥有北梁帝所赐的万两黄金和百名美女,在梁邦富庶之地逍遥快活,他怎么会死?”
“什么?”文妲更迷惑,“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囚犯惭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让我来代他说吧,”铁鹰道,“当初你见到的尸体并不是他,那具被烧焦的尸身已经面目不清,是北梁帝找来代替他的。”
“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一片茫然。
“这话得让他自己告诉你。”铁鹰拔剑指着犯人咽喉,大喝,“快从实招来!”
“是……是,”受惊的男子瑟瑟地招供,“我说,我说……那年六月间,皇上忽然召我进京,我当时好生疑惑,凭我一个无名男子,何以得天子垂青亲自召见?面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原来皇上想派一个宫女前往南周和亲,他、他相中了二妹你。”
“和亲之事是六月间就决定了?”那时她尚未父母双亡,皇上凭什么认定她愿意远嫁异邦?
“皇上说要跟南周和亲,必得派一个与萧妍公主相似之人,以免南周国君发现破绽,而你自幼跟随公主长大,对公主的起居饮食、爱憎喜恶都一清二楚,而且长得又漂亮,由你假扮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只是担心……你、你不会愿意代嫁。”
“所以呢?”文妲一片心惊,预感到姊夫即将说出今她害怕的话。
“所以他要断了你思乡的后路──先杀你的家人。”他果然说出令她骇愕的句
“什么?!”她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你是说……我父母和姊姊遇害,不是南周军队所为?”
“的确跟南周军队没有半点关系,皇上那样说,只是为了让你更恨南周,甘心为他所用,他命我骗你姊姊进京与父母团聚,然后将他们一起处决……”
“他为什么没有杀你?”一阵沉默后,她开口问。
“因为……皇上没见过你的父母和姊姊,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怕派别人去办那件事会有疏忽,会认错人。”
“所以他先找到了你,派你亲手办这件事,”文妲忽然凄厉地冷笑,“我的父母和姊姊原来都是你杀的,呵呵,当然了,你不会认错他们,你会准确无误地杀死他们,因为你就是他们的家人……
“我问你,杀便杀了,你为何要用那样残忍的手法?为何要烧焦我父母的尸体?为何要将我姊姊的孕肚剖开?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竟忍心将自己的孩子……”她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皇上交代一定要做得残忍一点,好让你看到他们的尸体时激起怒火……至于你的姊姊,你的姊姊……”
“我明白,我的姊姊不美,可是事成之后,北梁帝会赐你百名真正的美女!一个死婴算什么?有了美女,你想生多少个儿子都可以!”她仰天长笑,笑声震动整个书房。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为了一个利用她的暴君,为了一场不存在的私仇,她抛弃了自己最爱的男子,抛弃了伸手可得的幸福,执着地坠入误会的深渊,变成一个被人唾骂的祸国狐媚,万劫不复……
敝谁?只怪她自己太愚蠢,太过轻信他人。
“二妹……”卑劣的男子跪地求饶,“我承认自己一时贪心,造成大错,求你、求你……”
“事到如今,你还指望我会饶了你吗?”文妲冷不防夺过铁鹰手中的剑,一举刺入那卑劣男子的胸膛。
鲜血淋淋,顺着剑锋下来,她厉叫一声,抽出剑来又刺,一下,又一下,直到鲜血已经染红那目瞪而亡的男子全身,她手中疯狂的刺击仍未停止。
铁鹰没有阻止她的宣泄,他只是默默地立在一旁,看她狂呼乱砍,眼中隐藏着与她一样深沉的悲痛。
文妲感到脸上湿湿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尸身溅出的血水,一直到力气耗尽,她的手才一松,剑滑在地上,她整个人也跌倒在地。
“唉哟,这里好热闹呀!”
四周一片寂静之间,忽然有人堂皇地迈进门来,脸上带着讽笑。
文妲在泪眼蒙眬中,看到太子得意扬扬的脸。
“殿下……”李公公连忙上前阻拦,“未经通传,您怎么擅自闯入呢?”
“这儿是御书房,我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上,我进御书房还要通传?这本来就是我的地方吧?”太子轻哼。
“殿下您……”李公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殿下您说错了,”轻轻抹掉颊上血泪,她缓缓道,“虽然您贵为太子,却并非将来的皇上,先帝有遗诏留下,就藏在这御书房的匾额之上,哀家之前有幸先睹了遗诏内容,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大周天下将交予南敬王穆展颜掌管。”
“现在遗诏上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太子冷笑,“谁能主导今天的局势,谁说了算!”长袖一招,一队御林军鱼贯而入,将整个御书房围得水泄不通。
辟军持刀配弓,刀刃箭头均指向文妲与穆展颜。
“外面的老臣跪了那么久实在可怜,”太子耸耸肩,“本殿下只好代他们出头,来向太后讨一个交代喽!”
“你……”文妲激愤,“你居然敢不顾先帝遗诏?”
“先帝遗诏?谁知是真是假!本殿下手中的御林军才是真的!”太子一脸轻松得意。
她一时不知所措,身边一直沉默不动的铁鹰在这一刻从容开口。
“殿下说得没错,谁手中有御林军,谁就能主导今日局面,”他淡淡道,“臣下不才,恰好是御林军统领。”
“笑话!他们不听我的,反听你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太子愠怒地瞪着他。
“他们到底听谁的,要问他们自己。”铁鹰迈入御林军中,面对刀箭不畏不惧。
“兄弟们,先帝有遗诏,就在这匾额之上,方才太后娘娘已经说得很明白,先帝有意传位南敬王,诸位也是跟随先帝多年的人了,难道要逆先帝之意,让他老人家在西方极乐世界也不得安宁?况且南敬王一向贤良有能,文武双全,胸怀天下,若他登基,定不失为一代明君。诸位都有一双明辨是非之眼,为国为民,于情于理,请诸位三思而后行。”
御林军听闻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刀箭微微放下。
“铁校尉说得对,我等不能做这违背君意、大逆不道之事!”其中有人说。
“我们跟着铁校尉的这些时日,深知他的为人,他说的话一定没错!兄弟们,若服铁校尉的,像我一样快放下刀箭吧!”另有人嚷。
一时间,四下人声鼎沸,太子顿时慌了神色。
“你们……你们想造反吗?”面对御林军哗变,他结结巴巴地喝嚷。
“殿下,我等都是受过先帝爷大恩的人,先帝爷在遗诏上说什么,我等就照着做什么。”为首的御林军道。
“殿下,未经太后通传,任何人不得擅入御书房,请您回宫吧。”铁鹰微微对太子笑。
“你……你们……”太子大急,拔出随身短刀胡乱挥舞,“你们敢违逆君意,杀无赦!杀无赦!”
慌乱之中,他看到立在一旁毫无防范的文妲,不由得狗急跳墙,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充当挡箭睥,短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文妲一怔,刚想挣月兑却已身不由己,被太子掌控在刀刀之间。
“把先帝的遗诏给烧了!烧了!”太子声嘶力竭地对铁鹰大喊,“否则我就杀了她!”
铁鹰的双眸此刻深邃得像秋天的潭水,任何人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忽然,他微微一笑。“想杀就杀吧。”
这一句话如此简单,淡淡的语调波澜不兴,但传入文妲耳中,却比刚才得知亲人被害真相的那一刹那,更加让她骇然。
他……他居然不顾她的性命?
她一直以为他还爱着她,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他对她的爱,早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弃中荡然无存了吧?是呵,世上再坚贞的感情也禁不起那样的折磨,是她把自己在这世上惟一的财富挥霍尽了。
“你疯了?这是你们的太后,你会不顾她的安危?”太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她不是我朝的太后,她只是一个梁国奸细,”铁鹰背转身,“你不杀她,拿到遗诏后,我们也会杀了她。”
“你……”太子拚命摇着头,手腕颤抖,刀尖在文妲脖间划出一道红色的细痕。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铁鹰猛地从近身侍卫的箭囊中折下一小段箭头,指尖一弹,便往太子所在处射去。
太子吓了一跳,箭从左边飞来,他连忙往右边避去。
可惜来不及了,这瞬间铁鹰以更快的速度,拔出腰间小刀,再次射向他的右方。
一刀毙命,正中对方眉心。
太子表情骇然地缓缓倒下,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快而准的刀法,利用他疏忽的短暂一刹那,结束了他的性命。
又一颗鲜血溅到文妲颊上,不过这一颗血珠是从后面溅过来的。
罢才太子拿她当挡箭牌,就藏在她身后,而铁鹰居然不顾她的危险境地,果断地射杀了太子,丝毫不畏会伤到她……
如果他先前的说辞只是迷惑太子的谎话,她倒可以原谅,甚至赞成他让敌人大意的机智,可是这一箭,这一刀,让她彻底绝望。
他是真的不顾她了──真的不爱她了。
仿佛重石压顶,这一刻她的脑子像碎了一般,整个人成为行尸走肉。
半年后,南周小城。
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日又到了,南周的女孩子们又忙起来了。
阿兰是城中有名绣坊坊主的女儿,年方十六,今年是她第一次得到娘亲允许,出外过七夕节,所以兴奋异常,一大早就起床了。
“小荷姊!小荷姊!”她跑到院中一处厢房前敲打窗棂。
娘亲是答应让她出门过七夕节,可是非得让一个人陪她去,否则不放心。
她想来想去,绣坊里的姊姊,就数小荷姊姊最好,人长得漂亮,手艺又好,话也不多,偶尔淡淡的一笑恰如池中荷花的清香,她来绣坊只半年而已,就已经得到上下诸人的一致称赞。
“原来是兰小姐啊,有什么事吗?”屋中人推开窗子,露出一张清秀的素颜,轻笑道。
“小荷姊,陪我出去玩吧!”阿兰道。
“玩?我手中的绣活还没有干完呢。”小荷摇头。
“今天是七夕节,你不想去河里放许愿灯,或者到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话吗?”阿兰天真地问。
“我打算干完绣活就去河边洗衣服。”她丝毫不受引诱,云淡风轻的。
“小荷姊,你何必这么卖力?我娘说了,今天陪我出门的姊姊,就算少干一天绣活,她也不会扣工钱的!”
“好妹妹,你还是找别人吧,”小荷仍旧拒绝,“我对过七夕节没有兴趣。”
“小荷姊你难道没有心上人吗?”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痛处。
心上人?是呵,她曾经有一个。
在她还叫做文妲的时候,有一个哪怕被她责打也对她死心塌地的心上人,可惜她没能好好把握那一份幸福……
如今她出了宫,躲到这南方小城,当一个不起眼的绣娘,偶尔,她会听到一些京中傅来的消息。
听说,他因为辅佐新帝登基有功,当上了大将军。
听说,新帝赐他与玉熹公主完婚……
正值新婚燕尔的他,还会记得她吗?
出宫的那天,她立在马车边,对着金色的夕阳默默祈祷,希望他能彻底忘了她,惟有遗忘,才能消除那份孽缘带给他的恨意,让他得到平静的幸福,如果他真的不记得她了,岂不是正如她所愿?
“小荷姊,我带你去看皮影戏吧!”阿兰忽然拍手提议,不把她引诱出门誓不罢休。
“皮影戏?”她一怔。
“对呀,城里来了一个皮影戏班,是从京都来的,据说还在皇上跟前演出过呢,他们演的皮影戏可好看了!我带你去看吧!”
“哦?”一切有关京城的东西,她都想遗忘,但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打听。
难道她还是舍不得那一段繁华的时光?
当然了,那段时光里有他,关于他的一切记忆,甜蜜的、辛酸的,她都舍不得。
“我前几天看的那一出皮影戏,是关于一个公主和一个将军的故事。”阿兰滔滔不绝。
“公主和将军?”她眉心一蹙。
“对呀,那个故事好好看的,小荷姊,我来说给你听。那个公主呢因为要报仇,所以不能嫁给那个将军,她以为那个将军很恨她,其实他还爱着她,有一天,公主被坏人绑架了,坏人拿公主当挡箭牌,以为将军不敢对他射箭,谁知将军就这样一箭射过去,结束了那坏人的性命!”小兰手舞足蹈地道。
“一箭射了过去,还说仍然爱着她?”好熟悉的故事,好熟悉的情景……她微微摇头,涩涩地笑。
“哎呀姊姊,你听我说完嘛!”阿兰挥挥手,“这就是故事的精彩所在呀──原来那个将军并非不顾及公主的性命,而是因为他练有一招绝世的武功。”
“绝世的武功?”小荷不解。
“他可以确保刀法精准无比,就算坏人藏在公主身后,哪怕只露出头颅的一角,一刀飞过去,对方也会准确毙命!所以他才会装出不在乎公主的样子,麻痹坏人的意识,搅乱坏人的心绪,趁着坏人慌乱脑袋乱晃之机,下手杀死对方!”
“真的吗?”小荷喃喃地不敢相信,心中惊讶,“世上真有这样的武功吗?”
“唉,可惜公主不了解将军的用意,以为他真的置自己于死地而不顾,赌气跑掉了。”阿兰叹一口气。
“那么后来呢?”她追问。
“还没有演完呢,今天演最后一出,小荷姊,你想不想去看?”
“好……好啊。”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看看与自己相同命运的公主,结局会是如何。
太熟悉的桥段,甚至让她怀疑,这皮影戏班是否是冲着她来的……
不,她不能怀有那么大的希望,不能奢望什么,她只是去看一出戏,即使戏中人物得到好归宿,也不代表她可以得到什么。
她有今天,是罪有应得。
匆匆梳洗打扮一下,她便被阿兰牵着出了门,一路小跑来到戏班所在地。
可惜那儿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咦?人呢?”阿兰哀嚎一声,“戏班的人怎么不见了?难道都去过七夕节了?天啊,怎么办?我还等着看最后一出呢!”
“戏班今天休息,”路边卖盐水花生的老太太笑着透露,“今天过节,人人都休息,就我们这些卖零嘴的不能闲着!两位姑娘,你们快到河边去吧,听说那儿出了一桩奇事,我倒想去看看,可又要顾着我这小摊,走不开。”
“奇事?”阿兰问:“什么奇事?”
“呵呵,听说咱们护城河里开荷花了!”
“胡说,荷花是生在塘泥里的,护城河水那么深,怎么能开出荷花来?”
“是真的,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满大街的人都上那儿去了,可不是我老婆子在造谣!”
“小荷姊,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阿兰拉起小荷的手往护城河边去。
未到堤岸边,只远远地一眺,小荷便全然惊呆。
河中果然开出花来了。
朵朵粉荷,成千上万,无根飘浮,从上游直流而下,沿着河道绵延展开,与映入水中的阳光交相辉映,宏大的场面极为华丽壮观,引得观者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是谁如此暴殄天物,采下荷花容颜,将它们放逐在这夏水之中?
看到此等奢侈情景,她忽然想到当年似曾相识的一幕──客栈的走廊上,放满了大朵大朵粉红的花儿,似刚从塘中采来,带着朝露,晶莹可爱。
那个痴情却不富有的男子,曾经倾尽家产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是他吗?真的会是他吗?
“花儿飘过来,快去捡哦!”这时,只听一声兴奋的大叫。
沿岸围观的姑娘立即蜂拥而上,提起裙子,不顾河水浸湿脚踝,纷纷踏入水中,争抢粉荷。
“咦?这花瓣上有画耶!”
“对呀对呀,我这朵上也有,是一只老鹰!”
“咦,我这上面还有一首小诗呢!”
“什么诗?什么诗?”
“我不识字……”
小荷诧异,也随众女拾了一朵水中花,细看那花瓣中,果然另有乾坤。
一只墨绘的鹰立于这荷办之上,是什么意思?
铁鹰,铁鹰,是你吗?
这是你的杰作吗?
她摇头,泪水顿时盈满眼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墨鹰旁另有小诗一首,她默默念着,心尖更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喉中一片哽咽,就算是默念,也念不下去了。
这首描写恋人之间相思的诗,此时出现真是害人不浅!
忽然,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沉沉的,续了最后一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小荷猛地抬头,那张她一日不见便如隔三月的俊颜,出现在她的身后。
俊颜以铁面半遮,散出幽幽光亮,那双深邃的眸子,也是幽幽的。
“纵我不来,子宁不往?”他叹一口气,“小荷,你一向对我这么狠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怔愣半晌,方才开口。
“当初送你离京的马车是皇上派出的,马车夫回去之后,自然会向皇上禀告你的行踪。”
“果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涩笑,“我再逃也是白费。”
“我本以为你只是一时生气,在这儿住一阵子便会回去,谁知你真的打算在此长住,我只好找来了。”他上前轻握她的手,仿佛握着一只欲飞的鸟儿,小心翼翼的。
“那皮影戏班也是你安排的?”
“好让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他微笑。
“这些荷花……”望着漫漫夏河,她感慨道:“你又何必糟蹋它们?”
“我只是在放河灯而已。”
“放河灯?”她一怔。
“对呀,今天是七夕节,世人都要放河灯以许心愿,在你失踪的日子里,我也曾放河灯,这一次愿望终于实现了──让我找到了你。”
“这些画儿,这些诗,都是你弄上去的?”天啊,成千上万朵,他的手写到断掉恐怕也写不完、画不完吧?
“皇上念我有功,特意派了宫内一百名巧匠,住在这河水上游。这些玩意儿都是他们弄的,否则我一介武将,哪里懂什么青青子衿?”
“你到这儿来了,玉熹公主怎么办?”她垂眉,不敢看他深情的脸。
“玉熹公主下月完婚,夫婿是新科状元郎,满月复诗才,相貌英俊绝伦,非我这等毁容之人可与之相比。”
“什么?”她一惊,抬起愕然水眸,“她……她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你吗?”
“心中的喜欢跟想像中的喜欢是不同的,玉熹公主以为自己可以不介意我这张毁容的脸,但她终究还是介意,她说如果一辈子对着我,她会发疯。”铁鹰自嘲地
笑,“如今也不知天下哪个女子肯下嫁于我。”
“什么下嫁呀?”小荷愤然,“你有什么不好,要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
“那么你肯吗?”他反问。
“我……”她的脸儿顿时羞红到耳根,半晌不语。
“看来也是不肯了。”他故意逗她。
“谁说的?”她急道。
“那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呢?”铁鹰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这里人太多了……”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等一会儿找个别的地方,我再慢慢告诉你。”
“为什么要等一会儿?现在就去吧!”明白了她的答案,他兴奋地握紧她的柔荑往人群外围退去。
“阿兰……阿兰还在那儿呢!”小荷忽然想起随行的伙伴。
“放心,有人会照顾她的。”
呵,她这才想起,他再也不是当年独来独往的铁校尉了,他如今是鼎鼎大名的将军,皇帝的爱将,他的手下此刻定乔装打扮混在这人群之中,随时供他差遣吧?
这一次,她可以任由他牵着小手,直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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