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伴随着喜婆的吟唱声,新娘子的花颜在镜中显得益发明艳动人。
然而,明艳中却没有半点喜悦,眉目中夹杂着忧心忡忡,似乎,还有一丝隐藏的恐惧。
“姊姊,今日出嫁,怎么愁眉苦脸的?”沈小意望着那凤冠霞帔,无比羡慕。
不知道她出嫁的时候,爹爹会不会舍得花费这样贵重的嫁妆?
她是庶出,当然比不了姊姊正室千金的身份。嫁人,当然也不会像姊姊这样隆重。
“小意,我害怕……”暂时屏退了喜婆,沈萍儿忽然握住妹妹的手,颤抖道。
“怕什么?”要换了她,嫁给京中贵人,高兴都来不及了。
“妳不知道,我娘派人去打听了……那个戚瑜,似乎脾气不太好。”沈萍儿犹豫地开口。
戚瑜,她未来的夫婿,传说有异族皇室血统,旅居中原,安家京城,以丝绸银楼等买卖,跃居天下第一富户,与不少皇亲国戚私交甚密,虽为商贾,却地位超然,世人敬畏。
“男人哪有好脾气的?我看咱们爹爹脾气也坏得很。”沈小意笑嘻嘻地安慰。
“可咱们爹爹……没杀过人啊!”沈萍儿战战兢兢地表示。
“怎么,姊夫杀过人?”沈小意不由得一怔。
“听说是。”沈萍儿点点头。
“杀谁了?不听话的下人?”
“不……是他的元配。”
“昌平郡主?!”沈小意大骇。
听说她这个准姊夫,三年前娶得老亲王的掌上明珠,本来夫妻两人恩恩爱爱,日子过得令人称羡,忽然却传出郡主暴猝的消息,令世人错愕。
凭他们沈家财势地位,本来绝对与戚府攀不上亲,但因为是续弦,所以准姊夫才降低标准,在普通商家之女中挑了年轻貌美的姊姊,否则凭他那样的人才,随意娶个五品以上官员的千金也不成问题。
“姊姊,这闲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昌平郡主不是病死的吗?”沈小意低声问。
“听戚府下人议论的。”沈萍儿又是一阵寒颤,“听说是戚瑜脾气太坏,对妻子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昌平郡主不堪受辱,又碍于面子不敢对外人道出实情,终于有一日心灰意冷地投湖自尽……”
“真的?”沈小意瞪大双眼,“或许是以讹传讹吧?”
“不只郡主,听说他的几个侍妾也是相继离奇死去……小意,我真的好怕,怕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搂住妹妹的肩,沈萍儿难以自持。
“既然如此,当初姊姊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啊!”
“当初……”沈萍儿双颊一红,似乎勾起一番不为人知的心事,“当初我哪里知道这些传闻?是爹爹说他好,嫁他会对咱们家的生意有帮助,我看他……他的画像,生得也俊,糊里胡涂地就答应了……”
“姊姊,”沈小意细声安慰,“别怕,假如真如传言那样,妳就偷偷跑回家,我替妳出气!”
说着,挽起袖子,一副侠女风范。
她从小因为母亲的关系受到大妈欺负,跟隔壁常宽哥哥学了几套拳脚功夫自卫,一只猪都能一掌打死,何况一个人?
哼,倘若那个戚瑜敢欺负她的亲姊姊,她就叫他一命呜呼!
“再说传言不一定是真的,”她恢复笑容,继续安慰道:“说不定未来姊夫长得又帅,对妳又好,还很有钱……造谣的人是因为嫉妒妳呢!”
“希望那样。”沈萍儿似乎略感安慰,眉头舒展。
“哎呀,花轿都快进门了,新娘子快蒙盖头!”喜婆在门外早已等得不耐烦,嚷嚷道。
沈家姊妹相视一笑,沈小意将红盖头轻轻盖上姊姊的花颜,搀她起身。
这一去,她们姊妹就再不能似从前一般朝夕相处了。心中有些不舍,然,更多的,却是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只是,她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诀。
两个月后,沈小意盼来的,不是归宁的姊姊,而是沈萍儿泡在水中已经肿胀泛白的尸体。
“妳叫什么名字?”绣球打量着眼前刚进府的丫鬟。
沈小意一张灵动的瓜子脸正映衬着俏皮的微笑,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像葡萄似的圆润可爱。
“沈小意。”她乖巧地回答。
“嗯,从今以后,妳就负责打扫这座庭院,但最好别撞上咱们家主人。”绣球严正交代。
“为什么呢?”沈小意诧异不解。
“听我的忠告没错,我是为妳好。”
“绣球姊姊,从前这儿是妳负责的吗?”她追问。
“对啊。”
“那妳撞见过咱们家主人吗?”
“天天见。”
“为什么妳能见,我却不能?”沈小意笑咪咪地拿出好耐心。
“因为我太胖了。”绣球叹一口气。
胖?这跟胖有什么关系?
“倘若我像妳一样漂亮,也不能见。”绣球继续道。
“为什么长得漂亮就不能见主人?”沈小意益发迷惑。
“妳不怕咱们主人看上妳?”
炳,当丫鬟的,被男主人看上,是天大的好事吧?怎么从这张嘴里说出来,如遇瘟疫?
“他要是看上妳……”绣球忽然换了神秘表情,凑近她咬起耳朵,“妳就死定了!”
“怎么会死?”沈小意故作大惊。
“妳没听说过,凡是咱们爷儿亲近过的女人,都莫名其妙地暴毙吗?从昌平郡主开始,到两个月前新娶的夫人,还有些没来得及给名份的侍妾……唉,惨呀!”绣球一声叹息。
“这些传闻我也略知一二,”忆及亡故的姊姊,沈小意胸中不由得窜起怒火,好不容易才将愤慨压下,故作平静,“听说,她们都是被咱们爷儿给活活虐待死的?”
“嘘!”绣球连忙捂住她的嘴,“别胡说八道,当心隔墙有耳!”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掰开她的手,执意问道。
“我到府里的日子也才一年而已,具体情形不太清楚。”绣球支吾地想敷衍过去。
“新夫人才死了两个多月吧?绣球姊姊,妳应该见过。”
“见是见过……”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姊姊惨死的模样她至今不能淡忘,休想用意外两个字掩盖罪行。
“好像是……掉进了湖里。”
“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湖里?”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都说是昌平郡主的鬼魂作祟。”绣球无可奈何地道。
“昌平郡主的鬼魂?”这说法倒是新鲜,可惜她一向不信怪力乱神。如果姊姊真是被谋害的,那么凶手只会是人!
“对啊,昌平郡主当年跟咱们爷儿可恩爱了,可惜她红颜薄命,不能跟咱们爷儿白头偕老,于是就嫉妒爷身边的女子,化身厉鬼将她们一一除去!”绣球说得煞有其事,“据说,那日新夫人在水边玩耍,好端端的就掉进湖里淹死了,准是昌平郡主的鬼魂将她拖下去的!”
“真的吗?”沈小意蹙眉,半晌不出声。
“唉,我跟妳嚼这些舌根干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绣球责怪了自己一番,“总之,妳长得这么漂亮,还是少接近爷儿为妙,万一被他看上,昌平郡主的鬼魂不会放过妳的!”
“爷儿是天下第一首富,什么美女没见过,哪会看上我啊!”她从容一笑。
“我觉得妳很漂亮,比刚去世的新夫人还要漂亮。爷儿会看上新夫人,说不定也会看上妳。”绣球盯着她的脸叮咛,“还是小心为妙。”
“多谢姊姊提醒。”沈小意微微屈膝,以示感激。
绣球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转身离去。
清晨的鸟儿在树枝上啾啾鸣叫着,透过绿叶,初升的太阳绽放出像泉水那般温和的光芒。
沈小意拿起扫帚,开始扫除地上的微尘。
这座庭院,是戚瑜的书房所在,每日午时,他在外边忙完商务,便会到此整理帐目。
沈小意决定慢慢清扫,直到撞见他为止。
她冒充父母双亡的孤女到戚府当丫鬟,为的就是查清姊姊死亡的真相。
倘若他真是害死姊姊的凶手,她定会履行自己的承诺,一掌打到他一命呜呼。
“爷儿,这花瓶真美,摆哪儿合适呢?”小厮将一个锦盒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问。
背对着屏风的男子闲适地坐到椅榻上,饮一口清茶,许久才道:“收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似乎有一腔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沈小意透过屏风的缝隙,拚命往外张望,想看清他的容颜,可惜,只是一袭白衫的背影,什么也瞧不清。
他束发,佩冠,冠也为白玉雕成,与衣色相映,显得华贵明朗。
在沈小意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土匪似的凶神恶煞,然而这背影却如此清俊平和,出乎她的意料。
“这么美,收起来怪可惜的。”小厮搂紧盒子,似乎有些舍不得。
“你该知道这是谁送的吧?”戚瑜问道。
“敬安王爷啊!”
“王爷身份是否无比尊贵?是否我等得罪不起?”
“那当然。”小厮不明所以,只得老实回答。
“你看,这瓶子虽美,可瓶身薄透,万一有个闪失,摔碎了,王爷问起,我该如何回答?”戚瑜道出事情关键。
“哦—”小厮恍然大悟,“小的明白了。”
“赶紧收起来吧,最近府里不太平。”他的语气再次低沉,彷佛忆起什么伤心事。
“府里一向不太平……”小厮忍不住嘀咕,捧着瓶子走到屏风侧,正打算收纳时,忽然在抬眸间望见藏在屏风后的人,不由得大惊失色,“啊”的一声,手差点一松。
“怎么了?”戚瑜侧眸问。
“爷儿,有人!”小厮往沈小意一指,颤声道。
戚瑜却面色不改,只淡淡一笑,继续饮茶,“谁啊?既然暴露了行踪,就别躲了。”
沈小意自知无处可逃,头一低,乖乖从屏风后走出来。
“原来是个小丫头。”戚瑜声音轻淡,彷佛看到窗外的麻雀般毫不在意。
“奴婢给爷儿请安……”沈小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咬唇道。
“爷,她一定是奸细,我把她捆了!”小厮搁下瓶子,挽袖道。
“且慢—”戚瑜摆摆手,“还是先听听她自己怎么说吧,别冤枉了好人。”
“说,妳到底是何人,为何躲躲藏藏,偷听我们爷儿说话”小厮喝道。
“我……”沈小意乖顺回答,“我是负责打扫这院子的丫鬟。”
“胡说,打扫的是绣球!”小厮更怒。
“绣球姊姊升了职,调到厨房去了,这儿现在归我负责。”厨房里有吃有喝,可比在这儿吃灰尘强多了。
“哦?”小厮狐疑,“难道她没有告诉过妳,每日打扫不得超过午时吗?”
“说过……”
“妳明知故犯,肯定是奸细!”小厮断定。
“这位小扮,别左一个奸细右一个奸细的,这儿又不是什么军机要处,谁会派奸细来这儿啊?”沈小意终于忍不住,抬眸道。
眸一抬,她便感到有一道雪亮的目光映到她脸上。
是他,戚瑜!
她的仇人,此时此刻就在眼前,靴里藏有一把匕首,她狠不得马上拔出来给他一刀!
但她强忍着,就是因为不想错杀无辜。
他真跟姊姊的死有关吗?不,就算无关,也有责任吧?身为丈夫,无法保护好妻子,本就是天大的罪责。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杏眼圆睁,望向仇敌。
戚瑜依旧闲适地倚坐在椅榻上,不惊不怒,像瞧着小猫小狈般的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