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这丫头倒也坦白,”舒泽彷佛忽然对她有了兴趣,上下打量她,“好,就给妳一次机会。起来吧。”
“多谢贝勒爷!”她诚心诚意,深深叩首后站起身。
“不过,本贝勒也得考量考量,妳适不适合待在这里。十恶不赦之徒我倒不厌恶,最讨厌就是愚笨之人!方才岱嬷嬷说妳有几分聪慧,本贝勒就出道题考考妳。”他故意刁难,彷佛猫正逗弄着老鼠般。
他当然得刁难她,否则她开口求情就把她留下,那他这贝勒爷也太没面子了。
“贝勒爷请说。”
深吸一口气,盘云姿准备应战。
“妳看看那案几上,摆放着什么?”他随手一指。
盘云姿抬眼望去,眸中一凝,“是……面具?”
“没错,这个叫做大面,色泽深沉,五官狰狞,望之若鬼,”舒泽踱过去,将那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妳能猜出,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吗?”
盘云姿抿唇,此刻四周寂静无声,脑中思维却飞速运转。
换作寻常思维,或许是儿时的玩具,或是装饰房间之用,也或许是中元节时的避邪之物……但她感到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一个大胆的想法倏地钻入她的心中。依据这屋内的阳刚气质,她猜到一个特别的答案。
她该这样说吗?倘若自作聪明,会惹他生气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但她决定放手一搏。
“这大概是贝勒爷上战场时用的——”她终于回答。
“妳说什么?”舒泽眉心一紧。
“奴婢曾读过一些闲书,据说北齐时代有一俊美男子,容貌白净,比女子更加柔艳动人,然而他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名将。每一次,将上战场时,他便以狰狞面具遮脸,以免敌人看到他的真实容貌不受威赫。他,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兰陵王。”她从容应答,“奴婢猜想,贝勒爷也如他一般,因为容貌过于俊美,所以需要戴佩面具以振士气吧。”
言毕,舒泽良久不语,一旁的岱嬷嬷则双腿颤抖,差点昏了过去。然而话一出口,盘云姿的心中却益发镇定,从舒泽那深邃的双眸,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妳是在暗讽本贝勒相貌阴柔吗?”半晌之后,他忽然启齿。
“相貌是父母所赐,天生之物,无论柔美与阳刚,皆应平等而视,谁都无权嘲讽——”盘云姿镇定回应,“奴婢相貌平凡,又怎会取笑比我美丽的人?有的,只是羡慕而已。”
最后一句出口,神情忽然有些黯然。因为这勾起了她一些伤感往事……
“妳果然很聪明,”原本敛容的舒泽笑了,“猜得一点儿也不差。”
虽然心中有底,但听到谜底,盘云姿仍不禁舒了口气,然而一旁的岱嬷嬷却砰然倒在地上。呵,显然岱嬷嬷刚刚太紧张了。
“妳是怎么猜到的?”舒泽只瞧了一眼摔倒的岱嬷嬷,并不理睬,径自对盘云姿问道。
“一种直觉。”她再度坦言。
“直觉?”
“不知为何,走入这间房时,便觉得这是一个尚武之地。每一物,皆与征战有关。所以奴婢猜想,这面具的作用也八九不离十。”
舒泽颔首,有些感慨。“没错,这是我上阵杀敌时不可或缺之物,明明有绝世武功,却不得不依靠这种玩意儿威慑敌军,真不知该说可笑还是可悲。”
“奴婢曾听一个人说过,兵不厌诈。战场乃殊死搏斗之地,再残酷毒辣的手段都能运用,何况以面具慑人?”盘云姿回答得不卑不亢。
是呵,兵不厌诈,是义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义父当年身为闯王,何等正直勇猛之士,亦出此言,小小一张面具,实在不足道。
舒泽凝眸望着她,第一次,不再用轻蔑的神情,而是仔仔细细、郑重地审视她。
“妳叫云儿?姓什么?”他问。
“庞,庞云姿。”
“云姿?”他绽放倾城微笑,“好,从此以后,妳便是我的贴身奴婢。”
虽然她并非拥有绝色外貌,但像她这样能一语中的的女子,他之前从未遇过。他一直以为,世间女子都是空有美貌的躯壳,毫无脑袋,直至遇见她。
陡地像被闪电击中,心中感到有股震撼,但他选择隐藏起来。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凭三言两语,竟对一个如此平凡的汉女产生好感。
他不知道的是,爱情往往是在一瞬间产生,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舒泽尽显独特招式,一剑刺向目标,却尽量克制力道,以免伤及对方,酿成大祸。
只见他的剑尖与对方的咽喉,距离不过分厘,很明显对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王爷——”舒泽立刻收剑,单脚跪下请罪,“恕臣鲁莽!”
“哪儿的话!”摄政王多尔衮却呵呵笑起来,亲手将他扶起,“本王就是喜欢跟你比试,不像别人,故意退让,索然无味!”
每日早朝之后,舒泽便会独自留在太和殿中,陪摄政王练武。顶着满蒙第一勇士的头衔,其实也是一种负担,至少,眼前这份苦差事就非他不可。
顺治帝年幼,朝政全都掌握在摄政王手中,又有太后在背后支持,如今的他的地位,与天子无异。舒泽断然不敢违逆这位叔父半分。
“本王也知道,天天让你陪着练功,下手无论轻重都不行,是难为你了。”多尔衮深知他的苦恼,“不过本王的身边,也只有你能说说贴心话,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能信任的人了。”
“王爷言重了。”聪明如舒泽,深知当一个君王夸奖你的时候,就是要利用你的时候。
今天,摄政王特意召他到此,又摒退所有人,绝不是单纯为了练武而已。
“本王让人送去的那班汉女,你看了还成吗?”多尔衮忽然道。
“臣已留了一个在身边。”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舒泽不解地微皱眉头。
“留了谁?”多尔衮再问,“可是一个叫庞云姿的丫头?”
“王爷……”舒泽诧异,“您怎么猜到的?”
“呵呵,”他笑道,“很简单啊,因为你有一个善妒的福晋,能让她留下的,当然是相貌最最普通的人。”
“王爷英明。”舒泽调侃,“十二名汉女个个美丽出众,惟独这个庞云姿算是异类……偏让她拣了出来。”
“你该不会是怨恨本王,没挑一班美貌相当的给你吧?”
“臣不敢。”
其实,他真的不介意。假如又给他一具徒有美丽、而无灵魂的空壳,或许他还真的会憎恶。
“告诉你,本王是故意的。”多尔衮此话让他大为愕然。
“怎么?”舒泽瞠目,“王爷的意思是……”
“你以为,本王赐你汉女,只是为了犒赏你征战有功吗?”多尔衮的眸中满含深邃意味。
“难道不是?”他深感意外,他原以为只是一般的犒赏罢了,原本不是。
“一切只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庞云姿送入你府中,以便你能替本王日夜监视她。”
“监视她?”这话太不可思议,舒泽绞尽脑汁仍想不出理由。“王爷,一个小小汉女,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知道吧,她本姓盘,是李自成的义女,封号昌平公主。”多尔衮沉声道出谜底。
“她?公主”舒泽闻言简直想笑,“就她那副不起眼的模样?”
“你可别小看了她,这姑娘可鬼着呢!一直藏在汉女俘虏营中,躲避了我们多少耳目。若不是有人曾经见过她,密报于本王,本王也不会知道。”他突然压低音量,“你可听说过,李自成临终之前,曾将一批珠宝藏于湖北,并绘了一张藏宝图,交给他的两个义女保管。”
“是吗?”他还是第一次耳闻。
“这盘云姿持有一半的藏宝图。”多尔衮直言,“你的任务,便是要诱她交出来。”
“王爷,臣不明白,为何要如此麻烦?将她抓捕起来,拷打一顿,不就招了吗?”舒泽皱眉。
“第一,她未必肯招,万一咬舌自尽,岂不前功尽弃?第二,就算搜出那藏宝之图,也没什么用。”
“怎么……”
“那图上文字以江永女书写成,天底下除了盘云姿与她的义妹楚若水,无人识得。”
“江永女书?”舒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甚觉稀奇,“那是什么?”
“一种瑶族女子间代代相传的文字,而每一个女子,亦可依据自身喜好,对这些文字做一些变动,化为她们自己能懂的意思。”
“这么有趣?”舒泽顿时双眼一亮,“如此,我倒想亲眼瞧瞧,这江永女书到底是何模样。”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若能取得盘云姿的信任,让她主动交出藏宝图,还怕看不够?”多尔衮浅笑。
敝不得她身上有那样从容淡定的大气——舒泽想,毕竟是公主出身,而且,还懂得那样奇妙的文字。
在他身边,识字的女子并不多。从前他并不认为女子有才是什么必要的事,直到今天,见到了盘云姿,他才发觉,原来,知书达礼会让人散发出一种娴静的气质,如皎花照水,即使相貌平凡,也能我见垂怜。
不可讳言,盘云姿,的确是改变了他一生观念的女子。
“就算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也不可能主动交出藏宝图吧?”舒泽平心而论。
“你啊,平时何等聪明,眼下怎么就胡涂了?”多尔衮摇头直笑,“若要天下的女子死心塌地,你该如何行事?”
“王爷的意思是……”电光石火,他恍然大悟。
“对,让她爱上你。”一语道破天机。
不知为何,这样的预谋却让舒泽浑身不自在。
一想到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番谈论起兰陵王面具时善解人意的言语,他就不太忍心如此利用那个温柔却坚韧的女子。
何况在他心中,男女之情如水纯净,断不该掺杂利诱欺骗……
抿着唇,他不知该不该答应摄政王。但对方一开口,相当于圣旨,他敢违逆不遵吗?
迫不得已,惟有颔首,违逆自己的心。
殊不知,这却意外牵动了两人之间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