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点了灯,在豆黄的光亮中,她摊开一卷竹简,提起笔来。
胸中思绪万千,却不知该如何书写,每一个字,彷佛都透着艰难。昔日华美的文词,此刻显得穷顿。
房门忽然作响,有人缓缓入内,来到她身侧,温和的大掌抚住她的秀发。
“什么时候回来的?”熟悉的嗓音低醇问道,“该叫我去接你的。”
“你也知道我去了公主府?”楚若水微笑,按捺住心中万千的疑问,抬头看着让自己迷恋多年的俊颜。
“她……没有刁难你吧?”他担忧道。
楚若水摇头。就算有再多的刁难,她亦可隐忍,惟一不希望的,就是输掉对他的信任。
“那就好。”他吁出一口气,俯身下来,凝视她面前的书简,“在写什么?”
“练习女书。”她坦言。
她故意提到这两个字,敏锐地观察他是否脸色有异。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拧。
“为什么在竹简上写?”他轻声问,“这儿有上好的宣纸。”
“竹简可以抹去,便能把秘密藏在心底。”她回答得玄妙。
“女书本来就是秘密。”他浅笑接口。
“可还是不让人放心。”她意有所指,“一时的胡言乱语,倘若哪天被人瞧了去,岂不笑掉大牙?”
“年纪轻轻的,哪来这么多心事?”他继续抚模她的长发,彷佛要替她理去三千烦恼,“若水,我希望你能快乐。”
他难道不懂,这些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皆与他有关?倘若他能真心真意地对待,她又何来忧愁?
“瑜,你想知道我写了些什么吗?”终于,她直接切中要点,期待他的反应。“我……可以教你。”
他沉默,看不出他的想法。半晌她才答道:“女书不是不传男子吗?”
“那是因为大多男子不屑于学此文字,”她凝视他,“不过,你若感兴趣,我可以教你。”
他料到自己在试探他吗?这一刻,楚若水忽然紧张万分,生怕他就此点头,断了她的希翼。
“如果很难,那就算了。”他涩笑问道。
这样的回答,让她微微吁了口气,很想就此打断,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每个字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但她只能走下去,直至山穷水尽,或者柳暗花明……
“我都能懂,何况聪明如你。”她咬唇道,“瑜,说实话,你想学吗?”
“我……”俊颜神情不定,最终眼眸一沉,似乎做出艰难的抉择,“好……有空你就教教我吧。”
他终于说出口了!这瞬间,彷佛雪落平原,她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好冷。
她输了吗?所有的爱情与温存,原来不过是一场欺骗。她倾尽所有,换来的却只是恶果,痴心与忠诚,在恶魔的作弄下,显得可笑。
她僵住,无法相信这样的结局。
也许,他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并非出于险恶的目的,谁让她主动提出要教他呢?他不便拒绝而已……
楚若水忽然轻笑。笑自己到了这个地步仍在为他找理由开月兑,仍旧不肯死心,活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可悲,或可怜?
她的思绪像柳絮飘零,一片茫然。
人们说,感情深厚的女子,其境遇相似。
几乎是同时,她听到了关于姊姊的遭遇。虽然她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但姊姊背着舒泽贝勒黯然离京,足可见其爱情并不如意。
姊姊临走前,将另外半张羊皮地图交给了她,害怕会落在满人手里。
难道交给她就安全了吗?虽然不至于落到满人手里,但距离义父当年的心愿相距甚远哪……
这天夜里,一名不速之客登门造访,出乎她的意料——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满蒙第一勇士,舒泽。
一直很想知道,姊姊爱上的到底是怎样的男子,原来如此俊朗磊落,不负她的期待。
虽然对方是满人,但她觉得,满人并非完全可恶,就像汉人也并非完全纯善。
“贝勒爷是想打听姊姊的下落吧?”她的直言,显然让对方一怔。
“不错。”舒泽点头回答。
“我不知道姊姊去了哪里,”楚若水歉道,“不过,贝勒爷大可亲往湘江一带寻找,姊姊思念故乡,不会不回去的。只是偌大湘江,瑶寨数百,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多谢姑娘赐教,无论山重水远,我一定要寻到她!”舒泽笃定道。
这样的答案,让楚若水心下感动。假如世上亦有男子如此深爱自己,无论他做过什么,她都会原谅……
有一天她像姊姊这般失踪,瑜也会苦苦寻访她吗?
“楚姑娘,如今你的身份已经暴露,留在薛府,真的无碍吗?”舒泽关切道。
“身份?”她一怔,万分不解。
“静天公主的身份。”
“贝勒爷打哪儿听说的?”她眉尖一蹙。
“太后和摄政王都已知晓,”舒泽反倒愕然,“怎么,楚姑娘竟不自知?”
“怎么会……”楚若水凝眸,“是长平公主说的?”
长平公主出于嫉妒,的确有可能揭她的底。
“薛瑜公子亲自对摄政王说的。”舒泽坦言。
瑜
她霎时脸色苍白,遭受双重打击的身子像石像一般,久久不能动弹。
假如说之前还有借口为他开月兑,此时此刻她再也无从为他辩解了。的确,他一直把她当成棋子,使阴谋设计她。
为什么要出卖她?难道是为了讨好清廷,为长平公主换得封号吗?
在她心里,就算立场不同,就算大明与大顺再敌对,至少都把他们当成同胞……但他们竟为了利益,不惜以她讨好满清?
原来,善良从来都是一相情愿的事。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舒泽发现她的异样,担忧道。
她强忍泪水,涩笑地摇头。“贝勒爷不必替我担心,我们姊妹俩,虽是苦命柔弱之人,却都有勇气,能独自穿越阡陌长河。”
这话说得何其轻易,但试想阡陌长河,何其艰险遥远……她忽然觉得好累,全身疲乏无力,体力再难撑下去。
对舒泽盈盈一拜,没有再说任何言语,默默往回走。
这个时候,瑜应该已经回府了吧?她望着暮霭沉沉的天色,一只飞鸟正从南墙之上飞往天际,见孤单的身影,让她深感同病相怜。
“楚姑娘,公子来了客人,正在书房商谈要事,”迎面的奴婢禀报,“公子吩咐姑娘您先用晚膳,不必等他。”
客人?谁?
换了从前,她断不会过问。但今天,她忽然很想打探。人在惊弓之中,就是这样多疑。
她绕过花荫小径,来到书房窗外,一如当初偷听他与长平公主的对话那般,等待屋内的动静。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来客的声音如此熟悉,她似乎在哪儿听过。
电光石火之间,她猛然忆起。没错,是他!张昌冶!
丙然,他们是一伙的……这一刻,她已无话可说。
当初船上的遭遇,果然是苦肉计,亏她急得肝肠寸断,生怕连累了他,结果……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再修筑便是。”只听薛瑜如此回答。
“连日来扬州忽降暴雨,冲走了坟堆,楚姑娘父母的屍骨怎么也找不到了。”张昌冶道。
什么?坟?
楚若水心间一紧,屏住呼吸。
“那里边本来就没有屍骨。”薛瑜道出出乎意料的内幕。
“可是明明……”
“当初就是因为找不到楚氏夫妇的坟墓,为了不让若水失望,我才修了那座假墓。”薛瑜坦白。
“公子不是说以美人蕉为标识吗?那坟地四周开满了美人蕉……”
“不,是先有美人蕉,后有坟。还不懂吗?”
她懂了,终于懂了……他一直在骗她,无论军国大事,抑或这些琐碎小事,他对她,从来没有一句真话!
她深信不疑的心上人,居然比敌人更阴险。
“你方才打公主府来?”薛瑜低沉问,“她……有什么吩咐吗?”
“公主叮嘱小的一定要设法得到另一半羊皮地图,此刻盘云姿已经出京,小的会打探她的下落……”
他们难道还想对姊姊下手吗?毁了她还不够吗?假如真的连姊姊也遭算计,她这一辈子绝不原谅他,绝不!
立在墙脚下,一直强抑的悲哀再也忍不住,淹没了全身。
生平经历过无数濒临绝境的艰难时刻,就算当年她躺在荒山野岭中等死,也不曾感到这般痛苦。
这一次,她被无形的箭羽射得全身千疮百孔,就连鲜血都无法宣泄,整个人彷佛困在灰色的牢笼中,渐渐窒息……
抬头望着苍穹,她只觉得明月融化为水,顺着她的双颊流下——那是她的泪水,揉合淡黄的光芒,灼痛她的双眸,也烧痛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