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乃女乃,您真厉害!”小盈一边沏茶,一边笑道:“那许嬷嬷一听你要她回家颐养天年,脸都吓白了,想她以后再也不敢集结婆子们兴风作浪。”
尹素问望着在水中散开的碧绿茶叶,闻到那淡淡清香钻入鼻尖,竟发现,这还是嫁入乔府以来,第一次有如此闲暇的心情品茗。
从前,一直活在忐忑惶恐之中,哪怕西湖龙井也食之无味,此刻,她终于在府中拥有一席之地,心下稍稍安定。
她顿时明白,为何这府中所有女子费尽心机都要得到这当家之位,她们大概也跟她一样,并非出于贪心,而是出于恐惧吧?
命运多舛,身不由己,人生唯有在沉浮中抓住一块浮木,方有寄托。如此想着,无论对于刘佩兰,或是董家莹,她亦十分的同情。犹如兔与狐,看似不两立,然而兔死狐亦悲。
“二少女乃女乃、三少女乃女乃来了!”正如此想着,忽然听见屋外奴婢传唤,尹素问从沉思中挣月兑,颇为诧异。
自从她夺了这当家之位,刘佩兰与董家莹赌着气,一直避开她,更别说像今天这样,一同前来探访。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许嬷嬷那边刚刚稍停,这头又风声火起?这所谓的当家,真不是常人能担当。
“五弟妹,”董家莹的笑容出奇地亲热,完全不似有嫌隙,一上来便拉着她的手,“不不不,现在该改口叫当家夫人了!我娘家方才捎来几盒点心,听说你最爱吃甜食,所以趁新鲜给你送来了。”
“可巧了!”刘佩兰亦和蔼笑道:“我娘家也捎来了点心,五弟妹,你正好比比,看谁家的更可口一些。”
两人同时将匣子打开,皆一样形状的豆沙馅碗糕,正是尹素问平常最爱。
“这……”她不由得迷惑。
“不瞒弟妹说,这是我小妹亲手所做。”董家莹连忙解释,“她虽是庶出,可自幼心灵手巧,模样也长得极美。”
“这亦是我堂妹亲手所做,”刘佩兰满脸自豪,“她是正室所生,自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贤慧至极。”
“两位嫂嫂到底想说什么?”尹素问隐约听出她们话中有话。
“是这样的,我小妹想到咱家来小住几日。”董家莹答。
“我堂妹也是,想跟我做几天伴儿。”刘佩兰道。
“两位嫂嫂自便即可,我虽为当家,却不至于阻止你们亲人团聚吧?”她直觉得不可思议。
“如此多谢了,我小妹将来还得托弟妹你多照顾呢。”董家莹替她轻轻掸掉袖上微尘。
“还得请弟妹在娘面前,替我堂妹多多美言。”刘佩兰欠身施礼,满面恭敬。
两人转身离去后,弄得尹素问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了?”她呆在原地,久久怔立,“我这两位嫂嫂为何这般殷勤?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其实,早上我就想告诉少女乃女乃了……”一旁的小盈叹一口气,“二少女乃女乃与三少女乃女乃的妹妹们,已经入住咱们乔府了!”
“那又如何?”她还是不解,“难道还怕我把她们撵出去?”
“少女乃女乃,你真不明白吗?”小盈摇摇头,“这会儿,她们正与大少爷在一块儿……”
“什么?”尹素问心间倏忽一紧。
“大少爷也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京城里谁都争着把自家闺女嫁给他,依我看,刘、董两家也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派了两位小姐前来暂住。”
所以,还特意做了点心讨好她这个当家夫人,希望她能在乔子业与婆婆面前美言?呵,曾几何时,她的地位如此举足轻重了?
“少女乃女乃,我看你不如先去见见这两位小姐,挑一个听话的。”小盈献计道:“不论如何,将来成为乔家大少女乃女乃之人,势必会与你争当家之位。挑个老实乖巧的,才能避免纷争。”
她的确想去见见,而且迫不及待。但并非为了确保当家之位,而是……想看看即将成为“他的妻子”的人。
心中翻涌着酸涩的滋味,道不清缘由,按理,他若能觅得良缘,她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却如此……羡慕,或者嫉妒?
她告诉自己要沉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足下细碎而急促,绕过重重花树,听到如茵绿地上,传来他的笑声。她从没听过他如此爽朗轻快的笑声,堪比今日的晴空微风。
心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她驻足,立在树后,观望他的所在。
她看到两个如花女子围绕在他身边,衣袂翩然,裙摆似云,仿佛他正与月宫仙子嬉戏,情景如画,美不胜收。
他们在放风筝。
放的,就是那只所谓为她而制的,世上独一无二的风筝。
望着那绸缎制成的五彩蝴蝶在空中飞舞,她忽然感到,刺眼的阳光钻入了她的深瞳,竟激出两道泪水,潸然滑落领间。
她这是怎么了?因为风筝,还是太阳?
“少女乃女乃……”小盈上前搀住她,仿佛她所有的心事,都心知肚明。
“请大少爷到水榭来,我有话要对他讲。”她吩咐道。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转身即走,害怕多待一会儿,会有更多伤心与难堪,无法掩饰。
推开水榭之门,她险些跌倒在地,幸好扶住了石椅,颤抖中,心境难以平复。
她挨着石椅坐下,冰冷的感觉自背脊窜上来,直至心间。
“少女乃女乃找我?”忽然,他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何事?”
呵,他来得真快,真舍得抛下那双二八佳人,见她这个不相干的人?
她回眸,肃然地盯着他,不打算跟他开任何玩笑,抑或,隐藏自己的不悦。
或许,她的模样把他怔住了,俊颜笑容收敛,换了如常低沉语气,“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坐石椅,会着凉的。你为什么总是不听呢?”
这是在关心她吗?这样的关心……还能维持多久?他娶妻之后,她就会丧失这般专属的温柔了吧?
不得不承认,她,依依不舍。
“我已经听说了,”她决定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刘家与董家的小姐,你比较喜欢谁?”
乔子业眉一皱,嘴角维持轻扬道:“呵,消息传得好快啊,都惊动咱们当家夫人了。”
“二嫂和三嫂都希望我能代为美言。”她听见自己语气中有一丝叹息,“其实我本不该多管闲事……”
“可这闲事你终究是管了,”他上前一步,注视她的双眼,“看来,你很在意我的婚事。”
“能不在意吗?”她涩涩一笑,“这关系到我未来的地位是否能保。”
“仅仅如此吗?”乔子业挑眉,“假如你担心的是这个,我可以保证,我的妻子将来绝不会与你争夺当家之位。”
“那就好……”尹素问像被他如炬的目光逼得无路可退似的,“如此,我就放心了……”
“真的放心?”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紧得让她一阵发疼。
“你想让我说什么?”她感到泪水再度袭上眼眶,视野霎时一片朦胧,“阻止你成亲吗?”
没错,他盼了这么久,就是盼着她真情流露的一刹那,盼望她的眷恋不舍。然而,看到她还能勉强控制情绪,他便知道,时机未到,火候未够。
“阻止?”乔子业淡淡道:“你不会的,无论如何,你也不希望看我孤独终老吧?”
她不希望吗?呵,论私心,她真的有过让他一辈子守候在自己身边的念头。就这样默默遥望,隔着盈盈一水,哪怕她也一样终生孤独,也心甘情愿了……
“我是男人,”他继续说:“就算再怎样念着你,也不可能一世单身。”
她知道,这是实话,可为何,听来如此椎心刺骨?
男人皆是的动物,她怎能奢望,他能为自己当一辈子和尚?那种洁净如雪的相思,世间不会存在……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平静地问,“我们可以一辈子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将来,我的孩子叫你婶婶,你的孩子叫我大伯……假如,你还能有孩子的话。”
如此细碎平常的话语,为何,她听来如此刺耳?
他的孩子……只要想一想,她就不希望有那样的存在,看着融合了他与别的女人骨血的身影,她会嫉妒得发疯吧?现在,就算听一听,她都嫉妒得发抖。
曾几何时,她变得这样贪心了?只希望能三餐温饱的她,如今却渴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很憎恨这个心神不宁的自己。
“她们还在等着呢,我得回去了。”乔子业踱至门外,却忽然回眸道:“石椅别坐得太久,我叫小盈找个垫子来。”
这是最后的关心吗?曾经,她没在乎过类似体贴的话语,反而嫌烦,如今,却显得弥足珍贵。
他要回去了……去放那只为她而制的风筝吗?不,如今,已经不再属于她……
她不要他成亲,不要他再有任何女人!尹素问生平第一次面对自己的真心,如此决绝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