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就算步行,他也该从宫里回来了吧?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东莹忍不住推窗张望,一颗心悬在半空中。
月亮出来了,挂在堤岸柳林之上,四周一片漆黑静谧,唯有淡淡流水之声,让她更觉得清冷难安。
“姊姊——”身后猛然传来细碎的声音,让她差点儿打翻正温煮的酒。
她的妹妹,和婉,从来很少主动来看她,更别提是寻到这退思坞来。
今夜真是诡异,久等的人不归,不该来的人却来了。
“妹妹来恭喜姊姊,”和婉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踱步而入,“听说第一场比试,玄铎贝勒胜了,怎么他还没回府?纳也都到了。”
“既然如此,你该陪你额驸晚膳才是,为何来此?”东莹警惕地立起身子。
“纳也输了,凭他的性子,哪里还吃得下去?不忍看他喝闷酒,我便出来散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姊姊这儿了。”和婉的笑容十分阴森,“姊姊知道纳也为何输吗?”
“皇阿玛比较喜欢玄铎的文章,”东莹不想与她争辩,“但也不能证明纳也贝勒的文章就写得不好,妹妹不必介怀,还有两场比试呢。”
“纳也说,从前他与玄铎贝勒谈论国事,都是异口同声主张通埠的,为何这一次玄铎贝勒忽然改成锁国论?实在稀奇。”和婉冷笑,“莫非有人早把皇阿玛的心意偷偷告诉了他?若真如此,别说再比两场,就算再比十场,我们家纳也是一样输!”
“你什么意思?”东莹凝眉,“你在暗示玄铎作弊?”
“有董先生出谋划策,玄铎贝勒想输都难。”和婉轻哼。
“奇怪了,这董先生是王爷的谋士,皇阿玛的近臣,”东莹笑道,“两个贝勒在他眼里应该是一碗水端平的,没理由倾向谁,难道你认为他收受我们的贿赂?别说董先生是廉洁之人,就算他真的贪心,也不会因小失大,得罪王爷与皇阿玛。”
“我可没说他收了贿赂,”和婉徐徐坐下,擅自端起一杯茶独饮,“或者有别的原因呢?比如——为了他的女儿。”
“女儿?”这话却让东莹讶异。
“对啊,董先生有一个女儿,姊姊你知道吗?”和婉侧睨她。
“似乎……听他提过。”
“姊姊可知道他的女儿是谁。”
“我哪里知道,”她越发奇怪,“别人私事,我从不会去打听的。”
“假如我说,他的女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和婉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
“眼前?”东莹眉一凝。
“对啊,比如——姊姊你。”
“开什么玩笑?”她的身子弹了一下,“和婉,你疯了吗?”
“我可是有凭有据。”和婉淡淡一笑。
“你少信口开河,这种事情是混说的吗?”东莹忍不住嚷起来。
“你可记得,额娘最喜欢杏花?可惜每年她生日的时候,杏花花期已过,为此她不能赏花设宴,十分扫兴,可是每年都会有人从宫外给她寄来一株绢制的杏花树,手工精致,以假乱真。自她入宫后,年年如此,风雨不改。”
“那又怎样?”东莹咬唇听着。
“我不信你没怀疑过这绢制花树的来历,反正我自小就认为,这送礼的人一定是个男子,而且,是曾经与额娘感情深厚的男子。”
“你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东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额娘从前亦是大家出生,娘家管教甚严,不可能跟太多男子有交集,除了你的父亲,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
“就算如此,那与董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问得好,”和婉洋洋得意地道,“不久前,我无意得知那绢制花树的来历,原来是苏州‘栖雪坊’所制,我托人去打听,终于探出这订作的客人到底是谁——”
东莹只觉得顷刻间,她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那客人姓董。”和婉继续道,“我捎了董先生的画像去让伙计确认,他们说,的确是同一个人。”
不……这不可能……东莹感到自己快要失聪了一般,四周一片静寂。
“如此一来,有些疑问就迎刃而解了,”和婉一一推论,“为什么别人请不动董思成,你一去,他就乖乖来了。为什么他要帮助玄铎,哪怕冒死犯下欺君之罪,因为你,是他的女儿!”
“胡说、胡说!”东莹捂住耳朵,“假如他真是那个人……皇阿玛会放过他?”
“皇阿玛哪里会知道这些?”和她婉耸肩,“难道额娘会告诉他?还是董思成自己会招认?你那额驸,就更不可能说了。”
“这关玄铎什么事?”东莹听出她话中有话。
“他知道。”和婉简短的三个字,就像一根针,直刺她的耳膜。
“你……说什么?”东莹凝眸,“玄铎……怎么会知道?”
“信不信由你,我派人去苏州打听的时候,栖雪坊的伙计说,早些日子有个叫玄铎的贝勒来,已经问过同样的话了。”
他去问过?没有理由啊,他为何对这花树的来历感兴趣?居然好事到抢先一步不远千里前去打听?
这一连串事件如此诡异,让她想破头也想不出所以然。
“姊姊,我真是同情你——”和婉继续搅动她的心池,“本以为嫁了全心全意疼爱你的丈夫,谁料到,他居然在利用你。”
“闭嘴!”东莹第一次用这样憎怒的目光瞪着这个所谓的妹妹,“你凭什么这样说?玄铎知道一切,就等于他在利用我吗?”
“他知道了一切,却不告诉你,存心瞒着你,还刻意领着你去见董思成,这说明什么?”和婉轻蔑地笑,“姊姊,我原以为你很聪明,怎么成亲之后,反倒变傻了?”
无论和婉的话有多夸张,但她不得不承认,有一点,她说对了……为什么他要瞒着她?
若非心里有鬼,何必瞒着她?
他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坦白?何况,这是件关系到她身世的大事……
彷佛心电感应似的,她赫然回首,发现门槛处站着一个身影。
玄铎!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只立在屋外默然无语,从他脸上的表情,便可知道,他已经听清了方才的对话。
“贝勒爷回来了……”和婉盈盈而笑,不怀好意地上前道:“来得正好,方才我所说的,可有虚言?贝勒爷你要替我作证啊,否则姊姊不信我!”
“这是……真的吗?”东莹的目光透过幸灾乐祸的妹妹,直视他的脸庞。
这一刻,她只希望他摇头,一如既往的微笑,告诉她,一切只是和婉的离间。然而,她错了。
“是真的。”没料到他竟然颔首,答案令她撕心裂肺,“成亲之前,我就知道董思成,是那个人。”
成亲之前?他瞒着她已经罪不可恕,还瞒了这么久,罪加一等。
东莹觉得自己的眼泪潸然而落,万般复杂的情绪涌动心间,嘴里五味杂陈,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公主,额驸求见——”
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两人的关系倏忽又回到从前,本来已经融化的冰,再度冻结,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解……
“不见。”东莹低哑地答,坐在镜前,看着自己一张憔悴的面庞,只一夜的时间,彷佛鲜花凋零。
“公主,还是见一见吧……”婢女劝道,“额驸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会硬闯进来的。”
“他若硬闯进来,我就罚你杖责一百!”深知玄铎不会连累别人,她故意如此大声说道。
婢女一惊,蹙眉万分忧心的步出房。
而门外的人显然听见了,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此刻缓缓地答,“好,我不进来,就在这儿说几句话,成吗?”
棒着窗纸,东莹可以看见他的侧影,虽然朦胧不见轮廓,感觉却褪去了平日的风华,略显伤感。
依旧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的长发,他的问语,她置若枉闻,沉默不答。
好半晌,不见他再次说话,她以为他已经走了,抬眸间,却见窗上人影犹在,她的心忽然抽搐一下,怎么也狠不起来。
“你说吧。”终于,她如此道。
“我八岁那年,在御花园的池子边,看到一个小女孩,当时她独自一个人,哭得很伤心,我问身边的宫婢,她是什么人,分明一副格格的打扮,我却从没见过……”玄铎缓缓回忆道,“宫婢告诉我,这是新进宫的忻贵人的女儿。忻贵人是再嫁之身,却得皇上万分宠爱,她的女儿也因此得以住进宫来,权当公主教养。”
这是在说她吗?原来那么久以前,他已经注意到她,而她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从那天起,我知道了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叫东莹,”玄铎涩笑,“宫里的人都说她脾气很大,比真正的公主还刁蛮跋扈,可我却一直不信,因为刁蛮的女孩子不会像她那般,独自哭泣。”
原来素未相识之前,他就已经懂得她,难怪世间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说法,似乎是专门来形容他俩。
东莹只觉得心里的怨气消退了一半,她不自觉地起身,踱到窗前,聆听他的倾诉。
“后来,忻贵人晋封为忻贵妃,诞下了和婉公主,宫里的人又传说,东莹格格十分嫉妒和婉公主,打小就看妹妹不顺眼,有什么好东西不让着妹妹,反而伸手就抢,可我却能理解她的心情——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相处,假如不是正出,难免心中会有自卑,为了掩饰自卑,最好的方法,就是跋扈。”
原来他们是这样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有些话,外人未必能体会,唯有他,一语即中,一针见血,道出她的心情。
“其实,我很想亲近她……”玄铎的声音越发温柔,像微颤的弦音,让她听了心碎,“因此我特意以送礼为名,第一次,勇敢地对她说话,可惜,她却把我大骂一顿,还大打出手……呵,我是真的觉得那岫玉簪子比较美,若知道她不喜欢,就算寻遍天下美玉,又有何妨?”
东莹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泛热,眼前的事物开始从清晰变得水雾蒙胧。为什么当初那样冲动?否则她便多了一个童年伙伴,不必如此孤寂。
“我总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暗中打听她的喜好,却不敢再度亲近她……长大以后,我听说她喜欢上我大哥……我喝酒是从来不醉的,听闻这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却醉了。”
他……一直在暗中注意她?就像她默默注视纳也一样?
“不料,皇上却赐婚,把她送到了我的身边,”玄铎似有哽咽,“我满心欢喜,却又担忧。欢喜是因为可以娶到她,担忧却是害怕她的心向着大哥……所以我故意当众说她是河东狮,只因为不想再让人抢走她。”
呵,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他要那样给她难堪,气得她几乎想杀了他,原来是这样“自私”的理由。
可她喜欢这个藉口,这让她觉得,世上原来真有人如此在乎她……
“东莹,我的确在成亲之前打听过你所有的事,包括你的父亲是谁。我知道每年都会有人固定送忻贵妃绢花,其中蹊跷引起我的好奇,当我得知是董先生所赠时,我比谁都吃惊,可我打算瞒着你,只希望你不必徒增烦恼,可以在一个遮风避雨的环境里无忧无虑的生活。”
爱一个人的至高境界,就是什么都为她准备,什么都为她着想,保留她的清净与单纯。这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宠溺。
东莹再也忍不住,泪盈于睫,扶住窗棂,久久啜泣。
他没有再说话,沉默半晌,彷佛人已离开,窗上亦无剪影,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