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记,不过是开在郊外的一间小小食铺,茅檐低小,简陋不起眼,那碗豆腐花也不过寻常口味,吃不出什么特别。她会怀念,是因为回忆温馨吧?
令狐南微微笑着,陪她在窗前坐下,忽然想起一句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个时候,绿柳堡肯定已经闹翻天了吧?他与她却在这里吃着豆腐花,好不惬意……
一碗下肚,她彷佛镇定了心情,容颜上苍白消退,终于恢复些血色。
他看着她周身回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原来,她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坚强,本以为她是弱不禁风的兰花,其实,她却宛如开在暗夜里的牡丹。
“表哥,”她搁下碗,突发奇想道:“假如有一天,我到京城去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帮我?”
“去京城?做生意?”令狐南一怔,反问:“你这未来绿柳堡的女主人,能走得开吗?”
“呵,现下我不是将军夫人了,爹爹也不知会不会改变主意?”她淡淡一笑,“未雨绸缪,我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才是。”
会吗?绿柳堡上下是有些势力眼,不过,真会如此待她?
“好啊,你若去京城,我一定帮你。”他调动东宫之力,还怕帮不了她?“你想做什么?开绣坊吗?”
“从小到大,我除了绣花,彷佛什么也不会……”她自嘲道:“表哥,你说我的绣品真能卖钱吗?”
“当然了,杨家三小姐的绣品在外面可是天价呢,就怕你忙不过来。”令狐南莞尔。
“看来娘说的是对的,”杨元敏叹了一口气,“她总说,女孩子该学件本事在身,男人不一定靠得住。”
这话听在他耳里却十分刺耳,或许,他不喜欢她把自己也归类为“靠不住的男人”,然而,自问与亦诚相比,他又好到哪里去?他连自己真正的身分也不敢告诉她……
“像是要下雨了,表哥,我们走吧。”杨元敏打起精神,立直身子。
“你——不怕回家了吗?”他仍旧担心。
“呵,不回家,我也无处可去。”她涩笑着,“总不至于现在就上京城吧?”
顿了顿,她忽然道出让他吃惊的一语。
“表哥……有你陪着,我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真的吗?不管是有心的赞叹,还是无心的恭维,或许是真情流露中说漏的一句……他听在耳里,只觉得余愿已足。
这辈子,就算不能跟她相守,只要她心里记着他,哪怕一刻,一刻也好。
两人没有再言语,肩并肩默默走向马厩。忽然,天空弹珠似的圆珠落下来,直打得肩膀发疼。
原来,大雨终于熬不住,还是来了……本以为会晚些时候,至少,等他们顺利回到绿柳堡。
两人连奔到马厩的低檐下,本打算返回食铺中,却又隔着好一段距离,想了想,不如就站在这里,以免被大雨打湿衣衫,禁不起秋凉。
杨元敏依旧那身水红长服,此刻褪去了华美,弄得皱巴巴的,像是鲜花即将凋残,她的身子在凉风中瑟瑟发抖,让令狐南心里眼里忽然泛起酸涩。
他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生怕她着凉了,伸手一揽,将她拥入怀中,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像受惊的小鸟,不知所措。
若换了平常,他肯定不会如此唐突,但在这骤雨之下,无人之境,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其他诸多,来不及细想……
大雨哗哗地下着,彷佛垂下一道灰厚的帘子,将他俩与外界隔离开来。
杨元敏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甚至不敢相信他会如此。这样的时刻,多说什么或者多做什么,都会让两人更加尴尬。
“元敏……”令狐南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有些哽咽,却坚定执着,“不要害怕嫁不出去,假如您愿意……我娶你。”
他在说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道出了自己的秘密。
这场雨,就像上苍恩赐的机会,他知道,假如这一刻再不说,将来或许就再没勇气说了。
所以,不管他是否深思熟虑,不管她是何反应,他都要捅破这层窗纸,在所不惜……
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说了。
或许这样的唐突有欠周虑,但许多事情往往就在不经意中一触而发,就像当年的宫变……
“殿下——”禁卫统领萧冀远轻轻走进来,不确定是否打扰了还在凝思的他。
“说吧,听着呢。”令狐南站在窗前,看着秋日的天光。没有雨的晴空如此湛蓝,彷佛那时灰蒙蒙的一切,都是幻觉。
“请殿下恕罪,臣没能将公主顺利送返京城……”单膝跪下,垂眉请罪。
“起来吧,本太子那个任性妹妹,谁又能管得住?”他是否该感谢阿紫这一场搅和?否则,他这辈子恐怕也没有跟杨元敏表白的机会。
“当时公主以性命相逼,臣不敢伤了公主,只有放了她……”萧冀远解释。
“阿紫的下落打听到了吗?”
“公主与风亦诚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回京。”
“不必理会他们俩了,过些日子他们自然会回来。”令狐南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殿下,京中传来书信,问殿下何时回去?”萧冀远低声问。
“目前手头上还有些事没处理完,过一阵子再说。”顿了一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太子妃怎么说?”
“娘娘一向不会过问什么,只是说了一句……”
“什么?”
“她只奇怪,既然风亦诚都离开棠州了,殿下为何还要留下。”
呵,假如他的妻子知道他留下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会吃醋吗?
大概不会吧,庄涟漪的性子就像冰霜,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放在心上。有时候,他觉得她都不像个活人。
“殿下,恕臣多嘴。”萧冀远踱到门槛处,出于忠心,不得不开口,“殿下打算在棠州待到几时?是否……是为了杨家三小姐?”
他的感情原来这么明显吗?一向不管闲事的萧冀远也为他担心了?
“假如本太子回答是,你怎么看?”他倒忽然很想听听别人的想法。
“殿下,臣以为,太子妃那边不好交代,毕竟她是狄国公主,殿下能登上大宝之位,也多亏了狄国的外援……”萧冀远照实开口。
“连你都觉得,本太子喜欢上杨家三小姐是件荒唐的事?”令狐南眉一挑。
“就算太子妃不干涉,杨家三小姐那边又会顺利吗?臣听说她自幼与风亦诚青梅竹马,想必感情极深,这一时半会儿她能转变情愫吗?况且,她肯入东宫做侧室吗?”
对啊,很对……连一向不解风情的萧冀远,也能分析得如此透彻,知道未来险阻,他却幼稚地渴望一切如愿,实在不像心计深沉的齐朝太子。
难道,这男女之情让他变傻了吗?他发现如今自己实在不能计划周详,亦步亦趋,当一个神机妙算的男子。
掸掸衣袖,示意萧冀远不必再多言,他推开门扉,脚下不知不觉,便往杨元敏的居所踱去。
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她了,自从那天在雨中说了冲动的话后,他们两人之间一直缄默。
因为退亲之事,她躲在房中,逃避流言蜚语,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出房门,难听的话断不会送上门去,绿柳堡的人再势利,也不会没有起码的教养。
棒着窗纱,他看着她在描花样。
彷佛有满月复心思,描了一笔,便怔怔发呆半晌。而后,微微叹息一声,继续再描一笔。
他站了老半天,还没见她描完半朵花。实在按捺不住,他终于叩了叩门。
她的神色在恍惚间骤然变得惊愕,彷佛没料到他的忽然出现,有些慌乱。
“表、表哥……”她唤他的声音有些结结巴巴。
“来瞧瞧你在干什么,”他维持如常笑容,镇定道:“描什么花呢?”
“闲着无聊,随便找了个花样子打发时间。”杨元敏咬了咬唇问:“表哥,你在外面……站很久了?”
她的双颊忽然红了,彷佛害怕方才的窘态被他瞧了去。
“刚到。”令狐南撒了谎,“这两天,都没见你去喂鸭子,我代你掷了好多馒头屑。”
她的世界翻天覆地,哪里还顾得上喂鸭子?
“表哥,我为你绣了件东西。”她忽然道。
“为我?”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难以置信,“为我吗?”
“对啊,”杨元敏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上次你说,我绣的浪花很不错,我就……希望你能喜欢。”
上次?是订亲那天吗?呵,他的确说过,送给亦诚那份礼物是她这一生中最好的绣品。
那些浪花,彷佛会流动一般。如今,绣在这小小荷包上,虽然也只有一两朵,却灵动乍现,活水似的,让人一见眼睛就离不开。
“好漂亮,”令狐南不由得大喜,“怎么会想给我绣荷包呢?”
“我本来想绣条腰带,或者袜套、汗巾之类,可惜这两天受了伤风,手有些发抖,所以就挑了个最小的东西来绣,希望表哥不要嫌弃……”
只要一想到他那日在雨中的俊颜,想到他说“我娶你”,她的手就抖得厉害。生平第一次,会为一个人,一件事,打乱自己刺绣时的心思。
她不确定,这混乱的心境,是因为亦诚,还是因为……眼前的他。
“我以前没带过荷包,不知能装什么?”令狐南将她的礼物捧在掌心里,如获至宝,眉眼间皆是掩不住的笑意,“常看些京中的公子,会装些槟榔什么的乾果,酒后就吃两粒。”
“这有一些云南白药粉,是治刀创伤的。”杨元敏建议,“荷包里缝了纱网,装药粉最合适不过。”
“怎么,怕我像上次那样被砍伤啊?”他又是一笑。
“表哥走南闯北做生意,有个保险总是好的,正所谓越防备着什么,就越不会遇上什么。”她低头忆起,“小时候,有阵子总下雨,我便央求娘亲去买一双雨屐,谁知道,雨屐买来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却总是晴天。只希望这个荷包能给表哥一个好兆头,从此不再受伤。”
原来,这礼物还有如此特殊的含意,让他越发爱不释手了。
“可是,你怎么想着给我送礼物了?”令狐南心念一动,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表哥在棠州这么久,想必也要回京城了吧?”她忽然换了淡淡语气,“就算临别礼物吧——”
临别?她这是什么意思?下逐客令吗?他的眼神顿时一凝,爬上深沉的颜色。
“元敏,那天我对你说的话……”他的脑中似有根绷着的弦,“砰”的一声,断开来,让他不顾理智,再度冲动道:“我是——”
“我知道,表哥是开玩笑的。”她急急打断他,彷佛不愿听到下文,“表哥其实是在安慰我——元敏懂得,也很感激。”
她说什么?用得着这样自编自演,堵他的口吗?
方才还火热的心,顷刻间如被浇了一瓢冰粒,冷却下来,而且寒冻至极……
“表哥,你就要走了,元敏会永远怀念你在棠州的这一段日子,永远把你当作我的亲哥哥。”
杨元敏抬眸,瞳中有些隐约的氤氲水气,然而她强力克制住,微微笑道。
亲哥哥?原来,这就是她对他的感情?
他只觉得这声称呼像针一般刺心,宁可她把自己当成路人,也不要做什么“亲哥哥”……
抿着唇,令狐南将满满的悲伤与怒意强压在月复中,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