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佩赶到宫里的时候,已经三更了。
离帝站在大殿之上,阶下陈列着数具死尸,鲜血沾满了盔甲,看上去惊心动魄。
“王上,发生什么事了?”慕容佩骇然道。
“这些是驻守长宁的士兵,昨夜遭遇突袭,全营官兵悉数阵亡,无一幸免。”
离帝的脸色阴沉得像隆冬的冰霜。
“长宁?”慕容佩一震,“那是我离国操练秘密军队之处,除皇上、微臣及该营将士外,根本无人知晓,又何来偷袭之说?”
“不,有其他人知道。”离帝却道。
“谁?”
“你夫人。”离帝的答案石破天惊。
“……巳巳?”听见沙哑得不似自己发出的声音时,慕容佩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还记得朕交给你的锦盒吗?里面的密函便记录了通长宁秘密营地的军事要道。”
“不,”慕容佩摇头道,“巳巳没碰那只锦盒,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朕已经派人去你家中查看过了,那密函上的火泥封印已经裂损,明显被人打开过。”离帝叹息,“你方才离家要入宫时,朕叫人把苏巳已押入了天牢。”
什么?他眉心一凝,霎时觉得快要窒息。
他百般提防,就是害怕面对这样的结果……然而事与愿违,最为恐惧的事,仍旧发生了。
“皇上,且让为臣去问问,其中定然另有隐情!”他仍不信她会做出此事,仍竭力辩解道,“巳巳她与为臣倾心相爱,断不会——”
“云琅与朕何尝又不是倾心相爱?”离帝厉声打断他,“可到头来又是如何?她待朕始终不能如一,而你的巳巳,也并非完全属于你——这样的女人,要来何用?”
慕容佩压抑住胸中的反驳话语,他知道,皇上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甚至会加速巳巳走向死亡。
若换了平时,皇上或许还能再给他们机会,但云琅贵妃最近出了这样的事,皇上的愤怒悲痛全郁结在心,早失去了宽容。
“臣一直以为那封密函是假的……”他一面想着如何挽救,一面瞥了眼阶下不忍卒睹的尸首,低声道,“怎么会造成如此局面……”
“假的能引出敌人吗?”离帝眸光愤恨轻哼,“朕宁可牺牲一支劲旅,也要铲除身边隐患!慕容,你也看到这些士兵们的尸体了吧,他们也曾与你把酒言欢、称兄道弟,如今却再也无法睁眼,此次倒在你面前的是一营的将士,下一次呢?也许便是离国千万百姓,你真的忍心为了一个女子,促成这般残酷血腥的景象?”
他不能……他当然不能……
他慕容佩,此生最不愿见到如此景象,他童年曾亲眼目睹全族被屠,至今依然噩梦连连。
所以,他生平志愿,是能四海归一,天下和平。于朝堂上施展才华,一则为了玉惑,二则也是为了心中远景。
爱一个女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他在所不惜,但为了这个女子牺牲无辜旁人的性命,他断断不能……
“慕容,朕知你对她用情极深。”离帝叹口气道,“朕会派人好好送她一程,保她一具全尸。”
“皇上……”他的心跳到嗓子眼里,月兑口而出,“不,让为臣去。”
她若糊里糊涂地死在别人手里,即使死了也都会怨他吧?就算要留一具全尸,他也希望是由自己为她收尸。
“好,”离帝颔首,“慕容,朕就知道,你跟朕一样,是行事果断的人,不负朕对你以重任。这里有一壶,拿去吧。”
桌上的玉壶玲珑剔透,看来如此灵巧可爱,却装着杀人的剧毒,慕容佩闻到酒香,想到饮下的后果,顿时一阵恶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捧着那酒,默默告退,直赴天牢。
他满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一想到她身体初愈,而天牢湿冷,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就心里一揪,只想不顾一切带她走……但他可以这么做吗?
已经多久没来到天牢这般黑暗恐怖的地方了?自从当上丞相,起居饮食无一不佳,他似乎再也没接触过这些令人光看就胆寒的事物。
然而,他只能镇定,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她。
她就立在铁栏之后,一身素白,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青白,比她小产那日更加面无血色……
她很安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裁决。
“慕容,我不是细作——你信吗?”
方才他前脚迈出府门,后脚府里就闯进一队禁卫,冲进她房中翻箱倒柜,寻出了那份密函。
指着上边裂损的火泥封印,他们声称她是细作,将她捉捕至此。
这一切,正如她所预料,而她赌命只为引出最终的结果。
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结果——假如,她真是细作,他会如何?
唯有处于鬼门关上,生死边缘,才能知道爱情是否真实。
“慕容,明天是你的生辰,”不等他回答,她微微笑着,闲话家常,“我已经为你备了礼物,订了筵席。我一直想着,要给你好好过一个生日。”
假如,她说点儿别的,或许他还不会如此伤心。但她一如往常般的温柔,让他顿时无所适从,心痛欲裂。
他打开牢门走过去,将鸩酒搁下,不发一言。
“这是给我的吗?”她看着那酒壶,伸出手来,轻轻抚过,指尖有着温润的触感。
“这是鸩酒。”慕容佩答道。他声音很轻,听不真切。
“鸩酒,剧毒之王,外表如此华美,却如此可怕。”说着可怕,脸上却无半分恐惧,赵玉惑浅浅一笑,“会让我死得痛快吗?”
他喉间哽咽,无法回答。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凌迟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慕容,若换了玉惑帝姬,你会舍得让她饮下此酒吗?”她抬眸,凝视着他,
黑瞳中有一种深邃的绝望,像掉进无边无尽的深渊里。
若换了玉惑……若换了玉惑……他会怎样?
从前,他大概是知道的,但这一刻,他只觉茫然,什么也不能思考了。
他只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恶梦一场,明日太阳升起,便烟消云散。
“你不回答,你在犹豫……”赵玉惑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沙哑,“犹豫,表示你心中没有决断,或者,不敢决断。
“慕容,我一直以为,你会爱上我。”泪,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滑下,像颗失去生命殒落的星,“以为我没有帝姬的身分,没有倾城容貌,你也会爱上我——但你犹豫了。”
面对现在的她,他给她鸩酒,决绝无情,而面对身为帝姬的她,他却犹豫,竟也无法完全爱她、信她,那是否表示,当初他也未对她倾心相爱?
她的爱情,容不得半分犹豫,要嘛光明,要嘛黑暗,不允许任何中间地带。
她早想过,此次试探,若非圆满结局,便是要嘛生离,要嘛死别。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也不给自己再度妄想的机会……
冷不防地,她拿起鸩酒,一饮而尽。决绝的态度,其实是不想让自己再沉沦、再踌躇。
“不——”慕容佩全身一震,挥手将那玉壶猛然打落。
然而已经晚了。鸩酒饮下一半,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带着殷红。
慕容佩看着那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他飞扑上前,双臂紧紧揽住她,想挽回这个无可救药的结局。
但一切,已经迟了。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知道,一切,已经迟了。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微弱,身子越发沉重。
“巳巳、巳巳……”慕容佩眼中顿时涌出泪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慕容,我不疼。”她的柔荑抚上他的脸庞,像要努力拭去他的泪水,“鸩酒是天下最好的毒酒,只会让人流血,不会让人疼痛……”
轻柔的话语飘入他的耳际,他忽然忆起两句诗——生死契阔,与子相悦。
这一刻,他不得不面对那他早已明白,却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事实——他是爱她的。
无关同情与怜悯,无关责任与负疚,他爱她,一如当年爱着玉惑那般。
他是个很刻板的人,一直认为今生只能爱一个人,一直刻守自己的诺言。然而,她就像蝴蝶,突如其来闯进他的心口,让他始料末及。
“慕容,把我送回夏楚吧……”她断断续续,在他耳边低喃,“离国的冬天好冷,还是夏楚温暖。把我送回帝姬身边,让她告诉你,我不是细作……”
“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他猛然点头,这一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避他什么细作不细作,他再也无心顾及,这一刻,就算要他为她负了天下,他也在所不惜。
“慕容,我为你准备了生辰贺礼……”她又说着那一句,仿佛最后的心愿,“那礼物就放在……放在……”
她的声音突地低下去,终究没有说完,头一侧,长发一散,覆住整张小脸。
她像是睡去了,但他明白,这一垂眸,便是长眠不醒。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然而,伤心到极致,原来只觉空洞。
他的眼前浮现一幕又一幕,与她相识相知的情景。
她说,我家相公喜欢云淡风轻的天气、雨过天青的颜色,喜欢吃四月的笋尖、看杏花微雨桃红、听丝竹合鸣、读花间词集……她说,这也是她的爱好。
她还说过很多,但他都忘了。
为什么,不在应该记得的时候,记得更多?
慕容佩愣愣搂着已经完全没有呼吸的躯体,彷佛他也失去了生命,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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